不为过去,不问将来
雪原的样子永远千篇一律,那是一片接着一片的不杂污垢的白色,刺眼到令人发指。除了雪原中那间尽显突兀的暖色酒馆,其余所有的一切都好似停滞不前。
然而酒馆也即将到了停摆的时候。
“要到打烊时间了...”
酒保放下了厚重的书本,抬头看了眼时间。
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我会期待有些什么不同吗?
自从认识那个总是在酒馆喝的酩酊大醉——并且总是随地乱哭的美国人之后,这位可怜的酒保就觉得自己脑子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对了。
但显然我并没有脑子,我甚至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我并不需要期待,是吗?
他这么想。
“Добрый вечер.”(晚上好)
上班时的发呆时间总是很令人愉快的,俄尔普斯抬眸看向推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倒不是他想这么描述客人,只是鉴于这间酒馆的某些特殊性,这段时间本不应该有客人再来。
那人带着一种乌克兰青年独有的颓废感走进了酒馆,脸上挂着不深不浅的微笑,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就回头轻轻关上了门,然后一言不发地落座到前台的空位子上。
青年人的穿着很朴素——或者直接些,除了他那双带着些许澄澈的浅蓝色眼睛外,其余部分都是看起来清亮的白色,就像一拉开酒馆门就能看见的雪景一样。
审美有些单调了,但我也觉得一身白还不错,也许只是该加点点缀便可以锦上添花。我也在想我和这位客人成为很好的朋友,直觉告诉我我们一定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因为我发现他和我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抱歉,我们已经到打烊时间了。”
他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尽量理智地用官方语言率先打破沉默。
“但显然你们并没有挂任何告诉客人这里已经打烊了的招牌。”
不请自来的客人提出了异议,随后伸出半截手臂撑着脸,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小酒保,就好像看透了他此时的窘迫。
“那...好吧。”
自己本应该感到恼怒的,但不知为何,他竟然只感到有些兴奋——那是不属于酒馆的情绪和感受,而这种奇怪的感觉只会属于他自己。
“您想要来自过去的询问,还是来自未来的谢礼?”
“过去。”
为什么。
他听到自己不受控制地这么问,就好像有什么积压已久的情绪必须要随着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一样。
“请你的,看起来你很想知道一些事,酒保先生。”
一首不属于酒馆的小提琴曲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琴声悠扬婉转,像是秋天的的落叶因为贪恋夕阳带来的温暖而随着风向着天空远去。
你怎么知道。
温柔的旋律带来了严重的麻烦,酒保发现自己说出的话语开始不受控了起来——完全不复往日的冷静。
就像是醉了酒一样。
“我听到的,所有的一切。”
客人随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像是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一样。
“你想知道的不会只有只言片语,喝下自己调的酒吧,我会讲述更多。”
是的,我想知道更多。
酒保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地这么说,随后身体仿若机械一般调好了一杯“巴拉莱卡”。
他举起酒杯,仿佛视死如归般一饮而尽。
“品味不错。”
在陷入迷幻之前,他听到客人这么说。
他听见谁人的哭泣,谁人的叹息,谁人的话;他看见谁人的眼神,谁人的行为,谁人的一切。
许多杂乱的声音,显然并不出自同一个人,但是却在一同诉说一样的情感。
那些模糊不清,意味不明的画面如同一根根锋利的针,穿过他不存在的心脏。
“好了,我讲完了。”
“你看起来很不舒服,不过你没有心脏和大脑也会痛苦吗——明明都是空的诶。”
酒保睁开眼,他环顾四周,确认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客人确实存在,他确认一切都不是梦。
他的不安和惶恐让他坐立难安,他甚至焦虑到有点想吐,但很可惜,他现在连这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到。
“你...为什么要帮我?”
客人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而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笑了出声。
“因为...你让我有了特殊的感觉,这感觉不再那么无聊了。”
酒保被这句话哽住,往常巧舌如簧的状态早已悄然消失,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句能够接下来的话。
因为这场景实在是太诡异了。
他曾从那个美国人的嘴里听到过一些破碎的言语,以及喝下那杯酒后他知晓的回忆都说明了这位客人的一些恶劣性质——但是显然,现在这位客人打算帮助自己做出一些事情。
如果只是为了有趣的话,倒也不是不无可能,但如果真的是这个原因,那就是危险的信号了。
“你思考的时间可真够久的,很担心?”
他下意识颔首,但又立刻停下动作,但显然这个行为只是拙劣的掩饰。
“无须担心,因为你让我有了一些...改变?试着自豪一点,那个没礼貌的美国人都没做到这点...”
“他只是有些固执。”
“当然他只是有些固执。”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在片刻的沉默后,客人率先笑出了声。
“...你想要什么?”
“...你不会真的听不见吧?你还要主动被这间酒馆欺瞒到什么时候?”
客人停下了大笑,抬手抹掉眼角上似乎是因为笑声而产生的眼泪。也不等酒保有什么反应,他站起身然后继续说道:
“我想去后厨。”
酒保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客人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会导致什么,只是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雪景。
“本来就快死了,我去找找看你的墓碑...找不到那就等着出去的时间了。”
像是突然注意到酒保的情绪改变,客人又把视线转了回来。
“因为生我的人不是做那些事情的料,她因此死的很早。所以,我也不是,只是我并不是很惜命。”
“...而且我想,出去之后,你带来的那些影响又将不复存在——这就说明我又得接受那个蠢货无厘头的愤怒和控制了。”
一切都已经晚了,但我想找个补救的机会。
这是还未说出口的话。
酒保保持着沉默,但手上的动作已经解释了他的选择。客人感觉到自己的手里多出了一张纸条,同时他注意到酒保的手上也留有一张。
“谢谢你带我来到这里,俄尔普斯。”
“帮我照顾好我的收音机,我会用余生感谢你。”
“啊对了,他现在估计又急又气的——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我在哪。”
“...希望你成功。”
酒保没有接客人说的话,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滴答。”
清脆的声音响起,墙上钟表的指针转到六,一切归于平静,酒馆内的灯光随之熄灭。
“过去不该被埋葬。”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那是人们主动去抛弃的,只是那些死去的来到了这里,你该不会因为你自己就怀疑我们一个整体吧?
杂乱而又整齐划一的声音,就像是无数个录音机录下的一样的话语而后又一起播放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年轻的酒保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如果是自愿,那不应该有于此相应的哀嚎对吗?”
看来你也是一个能听到的...?
“过去对我们来说是食物,但是既定的未来也是。他们并非主动来到这里,而是我们需要生存,所以吞噬——甚至贪婪地想将未来定轨。”
“不过现在显然力不从心不是吗?酒馆一开始的过去和未来一样准确,随着时间流逝,人类的命运轨迹因为一些变化而脱离掌控,我们所知道的未来却变得不确定了。”
看起来我们有人告诉你这一点——你想要什么?
似乎带了些意想不到的疑问,以及一些跃跃欲试。
“释放那些过去,然后不再尝试禁锢未来。”
...你以为这是一场简单的革命,俄尔普斯,不要太天真。
带了些许怒气的声音,连语气都拔高不少,但俄尔普斯没有错过那一点迟疑。
“是的,我认为总要有一场革命来推翻一些老旧的制度——比如我们现在定下的这个。”
“我们可以连接无数个不同时间的过去,比起埋葬,吞噬...将过去变为一次性食物,我们何不归还?”
俄尔普斯看向黑暗的深处,仿佛又看见了那位不速之客,他背对着自己,没有回头。
“将他们归还,让他们有机会与过去和解,从而创造出非定性的未来。”
那我们就会饿死,无知的酒保。而且就算我们不归还...非定性未来的数量也在增加。
“所以我才提出这一点,忒修斯之船换掉所有的零件后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哲学总是充满辩论气息。”
俄尔普斯打断了他们的话。
“那为什么不换些东西来让我们生存下去?”
片刻沉默过后,一阵热烈的鼓掌声响起。
也许我们都该谢谢那一位和你,思维的跳脱从来都是酒馆的禁忌,因为我们害怕消亡,但你...你们却带来了新的想法。
不过遗憾的是,在我们决定改变之前,你已经回不去了,那一位在我们的帮助下顺利地找到了你的墓碑——噢别怪我们,你的前辈们大多都没有再度回去的希望了,既然这是革命,那必然会带来一些小小的牺牲。
“那我是不是依旧会成为酒馆本身?”
俄尔普斯没有理会那些声音带着的些许自得和嘲讽,他只是朝着黑暗微微颔首。
Спасибо.(谢谢)
这是另一个好消息,恭喜你,你自由了。当归还的过去离开后,那么留在这的就只有你的那些可怜前辈了——所以你是唯一一个还能招待客人的服务生,我们会让你一直保持着这幅样子。
“继续上班?”
不,我们是让你成为老板。酒馆会成为你,而不是你会成为酒馆,仅代表我们的小小歉意和不成气候的谢意。
俄尔普斯惊讶地抬头,因为随着这句话的落下,周围的黑暗逐渐消散,他又再次回到了酒馆——但明明已经到了打烊时间,所有的墓碑却已经悄然沉没在皑皑白雪之中。
从此之后,不为过去,不问将来。
“从此之后,不为过去,不问将来。”
他轻声跟着念出这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