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窗外的雨下得正急,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焦急的手指在敲打。暮色四合,阴沉的天空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只有路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模糊而孤独。
苏晚站在律师事务所宽大的落地窗前,望着楼下被雨水冲刷得扭曲变形车流和行人。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像眼泪,又像无法理清的愁绪。她身上还穿着那套略显单薄的黑色职业套裙,是早上出门时精心换上的,此刻却只觉得一阵阵寒意从脚底往上冒。这寒意,并非全然来自窗外的秋雨。
“苏小姐,请节哀。”一个沉稳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苏晚缓缓转过身。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张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神情是职业性的肃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旁边放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蓝色绒面首饰盒,小巧而精致,与这间充满法律文书肃穆气息的办公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根据沈慕辰先生的遗嘱,他名下的大部分动产、不动产以及沈氏集团的股份,将按照既定的家族信托协议进行安排和分配。”张律师的声音平稳,吐字清晰,像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公告,“这些,是沈先生指定留给您的部分。”
苏晚的目光落在那个深蓝色的盒子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沈慕辰……这个名字在她心里滚过,带着灼人的痛楚。那个一个月前还温柔地对她笑,叮嘱她天冷加衣的男人,此刻他的意愿,竟需要通过这样冰冷正式的文字来传达。
张律师将首饰盒轻轻推向她。“这是沈先生特意嘱咐,要亲手交给您的。”
苏晚的手指有些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些,才伸手拿起那个盒子。绒面的触感细腻而微凉。她打开盒盖。
里面并没有什么璀璨夺目的珠宝,只有一枚戒指。样式极其简洁,铂金的指环,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只在戒面正中,镶嵌着一颗不大却色泽极为纯净的蓝宝石。那蓝色很深,像雨夜的海,又像他偶尔凝望她时,那双深邃的眼眸。宝石切割得极为完美,即使在办公室不甚明亮的灯光下,也幽幽地折射出内敛而坚定的光芒。
戒指下面,压着一张折叠好的便签纸。苏晚认出那是沈慕辰惯用的浅灰色信笺,带着他常用的那种冷冽的松木香水的淡薄气息。她拿起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是他熟悉而有力的笔迹,墨水是深蓝色的,与宝石的颜色如出一辙:
“给晚晚。我的一切,与你同在。”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只有这短短八个字。
“我的一切,与你同在。”
苏晚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夺眶而出,滴落在信笺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慌忙用手指去擦,生怕弄糊了那珍贵的字迹。一切都与她同在?可他的人呢?他那温暖的怀抱,低沉的声音,包容她一切的眼神,如今在哪里?
这枚戒指,她认得。不是多么名贵的款式,甚至可能比不上他曾经随手送她的任何一件礼物价值连城。但这是很多年前,他们刚刚在一起不久,有一次逛街时,她在一家不起眼的古董首饰店里看到的。当时她只是多看了几眼,赞叹了一句这蓝色真特别,像他的眼睛。沈慕辰当时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便拉着她走了。她很快也就忘了这件事。
没想到,他竟悄悄买了下来,并且保存至今。在他人生的终点,他将这枚承载着最初心动记忆的戒指,连同这句重若千钧的遗言,留给了她。
“一切”?什么是“一切”?是这枚冰冷的戒指,还是遗嘱上那些她从未觊觎过的、冷冰冰的资产数字?不,她知道,沈慕辰口中的“一切”,远不止这些。是他全部的爱,是他未尽的生命,是他未能与她共同度过的未来时光,是他希望她好好活下去的、沉甸甸的嘱托。
可是,这“一切”太沉重了。沉重到她单薄的肩膀,几乎无法承受。
“苏小姐,”张律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谨慎的提醒,“关于遗嘱的其他细节,如果您没有异议,可以在这里签字确认。另外,沈先生还有一些私人信件,指明在他去世后由我转交给您。”他递过来一个密封的牛皮纸文件袋,厚度不容小觑。
苏晚怔怔地看着那个文件袋,又看了看手中的戒指和便签。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了她。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一个月前,她还依偎在沈慕辰的怀里,计划着等他不那么忙了,就去冰岛看极光。而现在,她却独自一人,在这间冰冷的办公室里,接收着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切”。
她拿起笔,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在文件指定的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时,笔迹歪斜得厉害,完全不似她平日的样子。每一笔划,都像是在切割什么。
手续终于办完了。苏晚将戒指小心地放回绒盒,连同那张便签和厚厚的文件袋,一起收进自己的手提包里。那只原本轻巧的包,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谢谢您,张律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飘忽。
“分内之事,请苏小姐务必保重。”张律师起身,将她送到办公室门口,语气依旧客气而疏离。
走出律师事务所的大门,一股夹杂着雨丝的冷风迎面扑来,苏晚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雨还没有停,反而下得更大了。她没有带伞,也不想叫车。只是下意识地将装着“一切”的提包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一点暖意的来源,然后一头扎进了迷蒙的雨幕中。
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街道上行人匆匆,车辆溅起浑浊的水花。整个世界都在忙碌地运转,只有她,像一个被遗弃的孤魂,漫无目的地游荡。沈慕辰的“一切”压在她心上,那枚戒指的轮廓隔着包壁,硌着她的胸口,带来清晰的痛感。
她走过他们曾经一起喝过咖啡的街角,那家咖啡馆的灯光依旧温暖,只是坐在窗边的人换了陌生的面孔。她路过他们常去的那家书店,橱窗里摆放的新书海报色彩鲜艳,却再也吸引不了她的目光。每一个熟悉的场景,都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刻刀,在她鲜血淋漓的心上,重新刻下关于他的记忆。
“我的一切,与你同在。”
这句话反复在她脑海中回响。它像一句咒语,也像一道枷锁。它意味着,从今往后,她的生命不再仅仅属于她自己。她必须带着他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可是,怎么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如何承载这“一切”的重量活下去?
她不知道答案。前路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而唯一的灯塔,已经熄灭了。
雨水中,苏晚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人行道的边缘,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辆,红绿灯在雨帘中变幻着模糊的光晕。她感到一种彻骨的疲惫和茫然。她拥有了他留下的“一切”,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一无所有。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胸口的位置,那里,隔着湿透的衣物和皮包,是那枚蓝宝石戒指,和他的最后一句话。
一切的爱,从一场秋雨和一句遗言开始,以一种最沉重的方式,落在了她的肩上。而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未来的路漫长而未知,悲伤深重如海,但那颗深蓝色的宝石,如同暗夜中一颗微弱的星辰,或许将在未来的某一天,指引她找到方向。
只是此刻,她所能感受到的,只有这冰冷的雨,和那浸透骨髓的、名为“失去”的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