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教室后座的秘密
那个转校生又迟到了。
林晓白站在教室门口,声音细若蚊吟:“报告...”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正讲到关键处,眉头紧锁,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来回飞舞,画出复杂的函数图像。他头也不回,只是用粉笔点着门的方向,示意她进来。
林晓白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这是转学来这里的第三周,她依然像个闯入别人领地的外人。同学们早已形成了固定的小团体,课间欢声笑语,而她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仿佛隐形人。
“又迟到?”同桌周雨欣在她坐下时小声问道,眼睛仍盯着黑板。
“公交车晚点了。”林晓白轻声回答,掏出课本时不小心碰掉了笔袋,几支笔滚落到地上。
她弯腰去捡,发现一支笔滚到了后座的桌子底下。当她伸手去够时,不经意间瞥见桌腿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她凑近些才看清楚: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会有人记得我曾存在过吗?”
林晓白怔住了。那字迹工整而有力,像是用刀尖或锋利的东西一点点刻上去的。她直起身,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始听课,心里却萦绕着那句话。
后座是空的——实际上,自从她转学来,那个座位就一直空着。班主任只说那位同学请了长假,具体原因无人提及,也没人关心。在这个高三重点班,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高考拼命,少一个竞争对手反而正中下怀。
下课铃响了,老师前脚刚走,教室立刻喧闹起来。林晓白趁机转过身,假装整理书包,仔细打量着那张空桌椅。
桌子很旧,边缘有多处磕碰的痕迹,桌面上被人用涂改液画了一个小小的五角星。她伸手轻轻抚摸那行刻字,指尖感受到凹凸的痕迹,忽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同学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看什么呢?”周雨欣一边往书包里塞书一边问。
“没什么,我的笔滚到后面了。”林晓白迅速捡起笔,转回身。
“快走吧,下节是体育课,迟到又要被罚跑圈了。”
林晓白最后瞥了一眼那张空桌,跟着同桌离开了教室。但整个体育课,她都心不在焉,脑海里反复浮现那句话。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会有人记得我曾存在过吗?”
这不像是一般的厌学或无聊刻下的句子,它带着一种沉重的孤独感,像是溺水者的最后低语。
从那天起,林晓白开始有意无意地打听后座同学的消息。她问过几个同学,得到的回答都是模糊的“不太清楚”或“好像生病了吧”。就连老师也语焉不详,只说那位同学休学了,可能不会回来参加高考。
这种集体性的沉默反而激起了林晓白的好奇心。她开始仔细观察那张桌子,每天趁人不注意时检查是否还有其他隐藏的信息。
一周后,她果然有了新发现。在桌肚的顶部,靠近缝隙的地方,有人用极细的笔写着一串数字:“2018.03.14”。字迹与桌腿内侧的刻字相同。
是日期吗?2018年3月14日?那是两年前了。林晓白记下这串数字,心里疑云更重。
第二天早晨,她特意提早到校,趁教室没人,仔细检查了那张桌子的每一个角落。在抽屉最深处,她摸到一小片凹凸不平的地方。打开手机手电筒照进去,发现是刻上去的一个名字:沈川。
沈川。这就是后座同学的名字。
午休时间,林晓白溜进学校图书馆,在过期校刊和活动相册中翻找。经过两小时的搜寻,她终于在一张去年的篮球赛合影中找到了“沈川”这个名字。照片下的标注写着:高二(三)班沈川。
照片上的少年站在队伍最边缘,个子很高,眼神清澈,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与其他兴奋的队员不同,他显得安静而克制,仿佛只是偶然闯入镜头。
林晓白用手机拍下照片,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这个陌生的少年,他的存在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涟漪后又迅速消失无踪。
接下来的几天,林晓白像着了魔一样寻找关于沈川的线索。她在校园论坛搜索这个名字,结果只有几条无关紧要的帖子。问起曾经和沈川同班、现在分散在不同班级的同学,得到的回应也大多是摇头。
直到周五下午,她在教学楼天台遇见了正在抽烟的篮球部队长张昊。
“沈川?”张昊眯起眼睛,吐出一口烟圈,“你怎么知道他?”
“他是我现在的后座,只是好奇为什么他一直没来上学。”林晓白实话实说。
张昊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用词:“他休学了。去年的事情。”
“为什么?”
“不清楚,突然就不来了。”张昊掐灭烟头,语气变得生硬,“别打听了,没什么好知道的。”
这种刻意的回避更加坚定了林晓白的决心。周末,她根据学籍信息中查到的零星资料,找到了沈川曾经居住的小区。那是一个老式居民区,楼房斑驳,但整洁安静。
在小区花园,她遇到了一位正在晒太阳的老奶奶。
“沈家那孩子啊,可惜了。”老奶奶摇着扇子说,“多好的孩子,孝顺又懂事。他妈妈生病后,全是他在照顾。”
“他妈妈怎么了?”
“癌症,去年走的。那孩子受了很大打击,后来就很少见到了。听说去外地亲戚家了。”老奶奶叹息道,“以前每天都能看到他陪妈妈散步,母子俩感情特别好。”
林晓白心里某根弦被触动了。她想起母亲去世时的自己,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痛楚,她再清楚不过。
周一返校,林晓白第一次主动在课间转过身,在沈川的桌面上用铅笔轻轻写了一行字:“有人会记得。”
第二天,她惊讶地发现那行字下面多了一行回复:“你是谁?”
林晓白的心跳骤然加速。沈川回来了?还是别人恶作剧?她环顾四周,同学们各自忙碌,没人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思索片刻,她在旁边写下:“你的后桌。”
从此,这张空桌成了他们秘密交流的场所。林晓白每天都会留下几句话,有时是简单的问候,有时是学习上的困惑。而第二天,总会得到回应。笔迹与桌腿刻字一致,确定是沈川本人。
“你为什么不来上学?”有一天她写道。
隔天的回复是:“学校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有我的。”林晓白坚定地写下这两个字,后面附上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那天晚上,她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为什么想知道我的事?”
林晓白犹豫片刻,回复道:“因为我也曾希望有人记得我存在过。”
这条短信后,沈川沉默了整整两天。林晓白担心自己说错了话,在桌上留了道歉的话,但再没得到回应。就在她以为这段奇妙的联系已经结束时,周四傍晚,手机突然响起。
“明天放学后,操场看台见一面吧。”是沈川的号码。
林晓白的手指微微颤抖:“好。”
第二天,林晓白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放学铃响后,她收拾好书包,深吸一口气,向操场走去。
春末的风带着暖意,吹动着看台上那个孤独的身影。当林晓白走近时,认出他就是照片上的少年,只是更高更瘦,眼神中的清澈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取代。
“你就是林晓白。”沈川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沉稳。
“你怎么知道?”
“班上只有你是新面孔。”他微微一笑,笑容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两人沉默了片刻,林晓白鼓起勇气问:“为什么不再来学校了?”
沈川望向远处奔跑的田径队队员:“我妈去世后,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她一直希望我考上好大学,可现在......”他的声音低下去,“我甚至找不到每天早起的理由。”
“我懂。”林晓白轻声说,“我妈妈也是去年去世的。”
沈川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她。
“转学来这里,是因为爸爸再婚了。”林晓白继续道,“在新家,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在学校也是。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桌腿上那句话,是我妈去世后一周刻下的。”沈川低声说,“那时候感觉自己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太轻了,轻轻一吹就会消失。”
“痕迹不是看得到的东西。”林晓白说,“就像你照顾妈妈的那段时间,那些记忆本身就是痕迹。”
夕阳西下,看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两个年轻人分享着彼此的故事,像是找到了世界上最懂得自己的人。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妈能被人记住,是不是就不算完全消失。”沈川说。
林晓白点点头:“所以我才会回复你那句话。有人会记得,我会记得。”
从那天起,沈川开始偶尔出现在学校。起初只是午休时在操场和林晓白见面,后来渐渐会来上几节课。同学们最初的好奇很快被高考压力淹没,没人过多关注他的回归。
林晓白发现沈川落下了大量课程,主动提出帮他补课。每天放学后,两人会留在空教室一起学习。沈川的数学和物理原本就很好,而林晓白的英语和语文则能弥补他的不足。
“你这样帮我,不怕我成绩超过你吗?”有一次沈川开玩笑地问。
“高考不是只有一个人能赢的游戏。”林晓白笑着回答,“我们可以一起变得更好。”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川眼中的阴霾渐渐散去,而林晓白也在新学校找到了归属感。他们之间的对话从学习延伸到生活和梦想,从过去延伸到未来。
五月的一个傍晚,他们复习到很晚,走出教学楼时发现下起了雨。
“等我一下。”沈川跑回教室,拿来一把黑色的伞。伞面有些旧,但很干净。
雨中,伞下的空间显得格外狭小。林晓白能感受到沈川手臂的温度,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走过校门口时,她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两人都微微一颤。
“晓白,”沈川突然开口,“谢谢你找到我。”
林晓白抬起头,正好对上他认真的目光。在雨中柔和的灯光下,她看到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沈川完全恢复了正常上学。他们默契地保持着那个秘密的桌面交流,有时会留下鼓励的话语,有时只是简单的一个笑脸。
高考那天,林晓白在座位上发现了一张小纸条:“无论结果如何,谢谢你让我想继续存在下去。”
考试结束后,同学们组织了毕业聚餐。这是三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班集体活动。聚餐上,沈川终于不再是那个被遗忘的角落人物,而林晓白也融入了集体,被同学们拉着合影留念。
“你们知道吗,沈川当初是因为母亲去世才休学的。”班长突然说,“那时候我们应该多关心他的。”
林晓白惊讶地看向沈川,他微微摇头,表示不是自己说出去的。
“是班主任告诉我的。”班长解释,“她说沈川现在回来上学,是多亏了林晓白。”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林晓白罕见地没有感到局促,只是微微一笑:“是他自己决定回来的。”
散场后,沈川和林晓白并肩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
“其实是我告诉班长的。”沈川承认,“我想让人们知道,是你改变了我。”
夏夜的风温暖而轻柔,远处传来城市的喧嚣。在过马路时,沈川轻轻握住了林晓白的手,而这次,她没有松开。
“我要去上海读大学了。”沈川说,“你打算去哪?”
“北京。”林晓白回答,随即又补充道,“不过上海到北京的高铁很快。”
沈川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我们会保持联系,对吧?”
“不只是保持联系。”林晓白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毕业礼物。”
沈川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精致的笔,笔杆上刻着一行小字:“存在的痕迹”。
“我用这支笔写下了桌面上的第一句话。”林晓白说。
沈川眼眶微热,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我也有东西给你。”
信封里是一张照片,是他们班级的毕业合影,背面写着:“有人会记得——沈川与林晓白,2018年夏”。
“这张照片会证明,我们都曾存在过,并且彼此记得。”沈川轻声说。
林晓白接过照片,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笑脸。她明白,存在的意义不在于被多少人记住,而在于与另一个人共享的独特时光。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那些无人知晓的默契,那些在平凡中闪耀的瞬间,才是生命最真实的痕迹。
远处,城市的灯光如星河般蔓延。两个年轻人相视而笑,知道无论未来如何,他们已经在那张空桌上,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