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医院的走廊,漫长,寂静,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冷而刺鼻的气味。光线从高处狭窄的窗户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惨白的一块,了无生气。林薇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冰凉,几乎感觉不到纸张的存在,却又觉得它有千钧重,压得她整条手臂都在往下坠。

报告单上的字迹清晰、冷静,带着医学特有的不容置疑。每一个术语她都反复查询、确认过,最终指向同一个冰冷的事实:子宫内环境异常,先天性发育问题,自然受孕几率极低,且即使通过辅助生殖技术,成功妊娠并足月分娩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无法生育”。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在她看到结果的瞬间,狠狠扎进了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起初是麻木的,感觉不到疼,只是无边的冷,从心脏开始,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医生的诊室里走出来的,只记得那位年长的女医生带着同情的目光,声音温和却残酷:“林小姐,你还年轻,现代科技在发展,或许未来……但现阶段,我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什么心理准备?接受自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接受她可能永远无法拥有一个流淌着她和陆景深血液的小生命?接受他们曾经无数次憧憬过的,那个有着他眉眼、她笑涡的孩子,或许永远只会存在于想象之中?

走廊尽头的长椅冰冷坚硬,林薇缓缓坐下,背脊僵直。她低下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报告单上,那几个字反复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周围偶尔有医护人员或病人经过,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更添几分寂寥。

她和陆景深……他们的未来,那些他无数次在她耳边勾勒过的未来——宽敞的房子里有儿童房的笑声,周末带着孩子去郊游,看他像所有笨拙又满怀爱意的父亲一样学习换尿布、喂奶……那些画面曾经那么清晰、那么温暖,此刻却在这张纸面前,迅速褪色、扭曲,变得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而不真实。

他承诺过的。陆景深曾紧紧抱着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在她身边,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最重要。他的誓言是那么坚定,眼神是那么灼热,足以融化她所有的不安。可此刻,林薇只觉得那些话语苍白无力。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但婚姻,尤其是陆家那样的家庭,从来就不是。

陆家……想到这两个字,林薇的心又是一阵紧缩。陆景深的母亲,那位永远妆容精致、举止优雅却目光锐利的贵妇,从未真正认可过她这个“普通”出身的女孩。当初同意他们交往,已是勉为其难,其中多少是看在陆景深非她不可的执着上。如今,若是知道她连为陆家传宗接代最基本的能力都欠缺……

林薇几乎能想象到陆夫人会是什么反应。轻蔑的冷笑?疾言厉色的反对?还是那种更伤人的、带着怜悯的“规劝”?“林薇啊,为我们景深想想,为陆家想想。爱他,就不应该拖累他。” 还有那些环绕在陆家周围的世交、亲戚,那些无处不在的探究目光和窃窃私语。“看,就是她,攀上了高枝,结果却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流言蜚语会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的不仅仅是他,更是他们之间本就承受着巨大压力的感情。

压力像潮水,无声无息地涌来,冰冷刺骨,试图将她淹没。她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死死压住。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气息的西装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林薇猛地一颤,像是从噩梦中惊醒。她抬起头,撞进陆景深深邃的眼眸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找来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担忧,额角甚至还有细密的汗珠。

“薇薇?”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蹲下身来,视线与她平齐,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冰冷的手,“怎么不接电话?医生怎么说?”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试图传递一些力量。林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对他笑一笑,告诉他没事,别担心,可嘴角像是挂了千斤重担,怎么也扯不动。她只是把手里那张已经被捏得有些发皱的报告单,缓缓递到他面前。

陆景深接过报告,目光快速扫过。林薇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她看到他的眉头先是疑惑地蹙起,随即像是看懂了那些术语,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捏着报告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林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不见底的寒潭。看,连他也……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陆景深却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报告单胡乱地折起,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他伸出双臂,将她整个人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的拥抱那么用力,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林薇的脸埋在他坚实的胸口,能听到他心脏剧烈而快速的跳动声,咚,咚,咚,敲打在她的耳膜上,奇异地带来了一丝虚幻的安定感。

“没事的,薇薇。”他的声音贴着她的发顶响起,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我。”

他稍稍松开她,双手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像最沉静的夜空,里面映着她苍白惶恐的脸,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决心。“听着,这什么都不代表。我要的是你,只是你林薇这个人。孩子,有,是我们的福气;没有,我们两个人照样可以过得很幸福。我爱的是你,不是你能生育的能力,明白吗?”

他的话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林薇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灼烫地滑过脸颊。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真诚,看到了心疼,看到了毫不退缩的爱意。这一刻,她愿意相信他,相信他们的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可是……你家里……”她哽咽着,声音破碎。

“交给我。”陆景深用拇指揩去她的眼泪,语气斩钉截铁,“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我爸妈那边,我会去沟通。外界怎么说,我们不在乎。薇薇,你只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我不准你胡思乱想,更不准你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就想要离开我,听到没有?”

“可笑的原因”?林薇的心因他这个词而刺痛了一下。对他而言,这或许只是他们爱情路上的一个小坎坷,但对她,对整个陆家,这无疑是一场地震。可她贪恋他此刻的温暖和坚定,只能流着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景深将她重新搂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像是安抚,又像是宣誓主权。走廊尽头,窗外原本阴沉的天空,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光。

然而,誓言的力量,在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究竟能支撑多久?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看似恢复了平静。陆景深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绝口不再提报告的事情,仿佛那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感冒。他推掉了不必要的应酬,尽量准时下班回家陪她,带她去吃她喜欢的餐厅,看新上映的电影,甚至计划起短途旅行,努力营造一种一切如常的氛围。

但林薇敏感地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接电话的次数变多了,有时会刻意走到阳台或书房,压低声音。他眉头紧锁的时刻变多了,即使面对她时努力舒展,那抹疲惫和凝重也难以完全掩饰。有一次深夜,她醒来发现身边空着,走到客厅,看见他独自站在落地窗前,指间夹着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背影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孤寂。他已经戒烟很久了,因为她不喜欢。

她没有出去打扰他,只是默默退回卧室,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她知道,那是陆家施加的压力。陆景深或许能为了她对抗全世界,但那个“世界”里,有生养他的父母,有他无法完全割舍的家族责任。

流言也果然如预料般悄然而起。她开始在一些社交场合感受到异样的目光,那些曾经对她客客气气的富家太太、千金小姐,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探究、怜悯,甚至是一闪而过的幸灾乐祸。偶尔会有“好心”的友人旁敲侧击,“听说最近气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好好调理呀,毕竟,以后要帮景深打理那么大的家业,身体是本钱。” 每一句看似关怀的话语,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陆景深为她挡掉了许多,但总有一些,会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白天,她努力表现得正常,对他微笑,回应他的体贴。可每当深夜来临,身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她却常常辗转难眠。她会悄悄起身,走进浴室,锁上门,打开灯,面对盥洗镜中那个日渐憔悴的自己。

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用再多遮瑕膏也难以掩盖,眼神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不安。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遍遍地问:这就是你吗,林薇?这个看起来脆弱不堪、仿佛一碰即碎的女人,真的能站在陆景深身边,陪他走下去吗?

他值得更好的人生。一个完整的家庭,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孩子,来自家族毫无保留的祝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她,陷入两难的境地,与家族产生裂痕,承受外界的非议。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里滋生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她的心脏:离开他。

如果她消失,所有的压力都会烟消云散。陆景深会痛苦,会难过,但时间会抚平一切。他会遇到一个健康、能为他生儿育女、得到陆家认可的女人,拥有本该属于他的、顺遂圆满的人生。

而她的爱,或许真正的表达方式,不是紧紧抓住他不放,而是放手,还他自由和天空。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感和深刻的痛苦,日夜啃噬着她。每一次陆景深对她表现出加倍的爱护,这个念头就愈发清晰一分。爱与痛的边缘,她站在这里,摇摇欲坠。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雨。林薇独自在家,整理书房。在一个很少打开的抽屉角落里,她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壳笔记本。她认得,这是陆景深大学时代用的。鬼使神差地,她翻开了它。

里面记录着他的一些随笔、想法。她随意翻看着,目光被中间一页吸引。那页的日期,是他们刚刚确认关系后不久。上面,陆景深用他飞扬洒脱的字迹写道:

“今天带薇薇去看了那片秘密基地,未来的家。她眼睛亮亮地说,要有一个大大的花园,孩子们可以尽情奔跑打闹……她说‘孩子们’的时候,脸颊红扑扑的,可爱极了。那一刻,我无比确信,我想和她共度余生,生儿育女,儿孙绕膝。那画面,光是想想,就让我觉得此生圆满,再无他求。”

“孩子们”……“儿孙绕膝”……“此生圆满”……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疼得她瞬间弯下了腰,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无法呼吸。原来,他曾那样具体地、满怀幸福地憧憬过。那不是随口说说的情话,而是他深埋心底的、对未来的核心构想之一。

而她,亲手打碎了这幅蓝图。

剧烈的疼痛和自责排山倒海般涌来,将连日来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彻底击碎。离开他的念头,在这一刻,从未如此清晰和坚定。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到卧室,开始机械地、缓慢地收拾一些简单的行李。动作很慢,每拿起一件属于她的东西,都像是在从自己心上割下一块肉。眼泪无声地流淌,模糊了视线。

就在她拉上行李箱拉链的那一刻,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浑身一僵——是陆景深的母亲。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颤抖的呼吸,接听了电话。

“林薇。”电话那头传来陆夫人一如既往冷静,甚至比以往更添几分疏离的声音,“现在方便吗?我们见一面。有些事情,我觉得我们需要当面谈一谈,关于你,和景深的未来。”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林薇看着窗外,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迅速连成一片雨幕,模糊了整个世界。就像她的未来,一片混沌。

她对着话筒,听到自己异常平静的声音,说:“好。您说地点,我过去。”

命运的齿轮,在爱与痛的边缘,发出沉重而冰冷的摩擦声,缓缓转向一个未知的方向。而它开的一个玩笑,似乎,还远不止眼前这一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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