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我爱你,是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渴望成为却无法成为的样子。”

他说这是爱,我却觉得这是最彻底的恨。

雨下得更大了。

砸在疗养院走廊的玻璃顶棚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石头滚过。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被湿土和植物根茎的腥气搅浑,沉甸甸地压下来。走廊尽头那扇门虚掩着,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像一个疲倦至极的人勉强睁着的眼。

林砚站在门口,手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上,停顿了几秒。他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动的声音,沉闷,有力,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节奏。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病房里很安静,只余下雨声和仪器规律的、低微的滴答声。光线是从床头一盏小灯里漫出来的,勉强勾勒出床上那人瘦削的侧影。林朝颜睡着了。头发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像一捧失了光泽的鸦羽。她的脸颊凹陷下去,呼吸轻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几个月不见,她似乎又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吞噬掉一部分生命力,变得更薄,更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昏黄的光晕里。

林砚轻轻走到床边,脱下被雨水打湿了肩头的外套,搭在椅背上。他在床边的椅子坐下,目光落在姐姐搭在薄被外的手上。那只手,指节纤细,皮肤苍白,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曾经,这双手能画出让导师惊叹的线条,能灵巧地捏出栩栩如生的泥塑,能在他小时候笨拙地系不好鞋带时,温柔地俯下身来帮忙。

现在,它只是无力地搁在那里,像一截被霜打蔫的植物茎秆。

他伸出手,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握进自己的掌心,试图用体温去煨热那一片寒凉。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时间在雨声和仪器的滴答声里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林朝颜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她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蒙着一层雾,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到林砚脸上。

“……小砚?”她的声音沙哑,微弱得像气音。

“姐,是我。”林砚往前倾了倾身,握着她手的力道稍稍加重,“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朝颜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形成一个疲惫的弧度:“没事……就是有点累。你什么时候来的?外面雨很大吧?”

“刚来一会儿。”林砚避重就轻,“雨是挺大的。”

他看着姐姐消瘦的脸庞,那些准备好的、关于画展、关于近况的轻松说辞,全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这样真实的脆弱面前,任何粉饰都显得虚伪而残忍。沉默了片刻,他低声问:“为什么又不吃饭?”

林朝颜的目光飘开,落在对面空无一物的白墙上,声音轻飘飘的:“吃不下……没什么胃口。”

“医生说你必须吃。”林砚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身体需要营养。”

“营养……”林朝颜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里掠过一丝几近嘲讽的意味,但那光芒太快熄灭,快得让林砚以为是错觉,她又变回了那个疲惫的、逆来顺受的病人,“知道了……下次会吃的。”

又是一阵沉默。雨点敲打顶棚的声音密集起来。

忽然,林朝颜转回头,看着林砚,眼神清明了些许:“你的画展……是不是快要开幕了?”

林砚一怔,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嗯,下个月初。”

“准备得顺利吗?”她问,语气里带着一种努力想要表现出正常关心的努力。

“还好。”林砚点头,心里那根刺又轻轻扎了一下。他不想多谈这个,尤其是在姐姐面前。他试图转移话题:“别说这个了。你……”

“那幅画……”林朝颜却打断了他,她的视线不再看他,而是茫然地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更轻了,像梦呓,“那幅《烬》……你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林砚的呼吸骤然一窒。

《烬》。

那幅画。那幅用浓烈到近乎暴烈的色彩堆砌出的废墟,扭曲的形体在暗红色与焦黑色中挣扎,仿佛一场大火后残留的、带着余温的骨骸。那是他两年前的作品,在他自我怀疑最深的时期诞生,充满了毁灭感和一种绝望的宣泄。也是江弘……最为赞赏的一幅。江弘说那幅画里有一种“向死而生的力量”,是“打破枷锁的证明”。

而这幅画的灵感来源,或者说,那场“大火”的源头……

林砚的指尖有些发冷。他下意识地想蜷缩手指,却碰到姐姐手背上冰凉的皮肤。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收起来了。放在储藏室最里面。”

林朝颜极轻微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她的侧脸在灯光下像一张被磨损了的薄纸。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却不受控制地撞进林砚脑海。两年前,画室满地狼藉,浓重的松节油和颜料气味几乎令人窒息。他像一头困兽,对着画布嘶吼,砸碎手边一切能砸的东西。而林朝颜就在那时推门进来,看着他,看着那幅尚未完成的、狂乱的《烬》,她的眼神里没有惊恐,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自身也淹没的悲伤。

那时她说了什么?她好像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开始收拾满地的碎片。她的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姐……”林砚喉咙发紧,一股混杂着愧疚、痛苦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愤怒的情绪涌上来,冲垮了堤防,“对不起……那个时候,我……”

林朝颜缓缓转过头,看着他,目光平静得出奇,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疲惫:“不用道歉,小砚。都过去了。”

她的宽容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他的心。他宁愿她骂他,打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种承受了所有的姿态,轻易地原谅。

“不是的……”林砚摇头,声音压抑着哽咽,“你不明白……我那时候……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发泄在了你面前……我……”

我的话,我的画,我的疯狂,是不是也是推你进入这深渊的其中一只手?这句话,他问不出口。

林朝颜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她非常非常慢地抽回了被林砚握着的手。那只冰凉的手缩回了薄被下面,像一个受惊的贝类缩回了壳里。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疏离。

“小砚,”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而遥远,“我累了。”

逐客令。清晰无误。

林砚所有未出口的忏悔和辩解,都被这三个字堵了回去,冻结在胸腔里。他看着姐姐重新闭上眼,仿佛刚才短暂的清醒已经耗尽了她全部力气。她的眉头微微蹙着,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完全舒展。

他在床边又坐了一会儿,像一尊僵硬的石像。直到护士轻手轻脚地进来查看,用眼神示意他该离开了。

林砚慢慢地站起身,拿起椅背上微潮的外套。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蜷缩的身影,然后转身,轻轻地走出了病房,带上了门。

走廊里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空气更加窒闷。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推开一条缝,让带着湿气的冷风灌进来,吹在脸上。

窗外是疗养院的后园,在夜雨里一片模糊的墨绿。他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试图冷却脑海里翻腾的灼热思绪。姐姐抽回手的那个动作,反复闪现。那种温柔的、却坚不可摧的拒绝。

还有江弘。那个名字,连同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像幽灵一样缠绕不去。

“我爱你,是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渴望成为却无法成为的样子。”

这句话,当初听来像是裹着蜜糖的赞美,如今品咂,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毒。

渴望成为?无法成为?

他渴望成为什么?是像他一样“纯粹”地、不顾一切地燃烧?还是像他一样,拥有一个可以肆意挥霍、甚至践踏的天才头衔?而江弘自己,那个永远从容、永远掌控一切的江弘,又有什么是他“无法成为”的?

林砚猛地直起身。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此刻的脸,苍白,眼底布满了红丝,一种扭曲的、介于痛苦与暴戾之间的神情。

他恨这句话。恨这种将爱建立在“渴望”与“缺失”上的定义。这根本不是爱,这是一种更隐秘、更彻底的恨。恨对方拥有自己所没有的,恨自己无法企及,于是便用“爱”的名义去占有,去侵蚀,去试图将对方变成填补自己空缺的材料。

那他自己呢?他对姐姐的愧疚,他对江弘复杂难言的感情,其中又掺杂了多少这种可鄙的“渴望”与“恨”?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掏出来,屏幕上是江弘的名字。伴随着名字一起跳跃的,还有一条新信息预览:

“画展的最终方案我发你邮箱了,有几个细节需要你确认。另外,明天晚上有个很重要的晚宴,几位收藏家都会到场,你必须参加。我去接你?”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的安排。

林砚盯着那条信息,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冰冷的玻璃映出他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像被这雨水彻底浇熄了。他抬起手,指尖悬在回复框上,良久,慢慢地敲下一个字:

“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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