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心底的名字 下
“昭妃，皇上请您去侍寝。”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胖太监猥琐的笑容了，我脑袋里有一声雷轰地炸开，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您，说，皇上让我？去？”我一字一顿，身体几乎控制不住地颤抖。
“哎哟对，就是您！昭妃，请吧！”
“为什么？”
“啧，那有什么为什么啊！皇上突然想起您了，您就去呗！快快快来不及了，别让皇上等您呀！”
我就是被这样连拉带推送上的马车，我傻傻地拨开帘子，心里最后一根弦崩掉。
我看到了。
我的回绫，那双眼睛不再清透、不再明亮，却仍然温暖、平静。我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血腥味蔓延，是否这样就不会流泪了？
我的回绫，真是讨厌极了，为何到如今还要对我笑呢？为何那样望着我？我最讨厌那双眼睛了。
皇上那么英俊，他搂着我叫我昭妃，他年少有为，身体健壮。可我多想抓起头上的簪子刺入他的胸膛，但我不能。
我哭了，皇上还以为是我的小情趣，他更加愉悦。
进宫前，我明明做好心里准备了，我那时明明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皇上说把我丢一边就把我丢一边？为什么说让我侍寝就让我侍寝？因为他是皇上？因为我当初不知天高地厚地闯进宫中？
我是否还能再一次看到回绫那双漂亮的眼睛呢？
不重要了，这不重要了。
我知道，今后我都不会再哭了，再也不会了。
宫里人都说，昭妃疯了，那宅子的太监婢女全走光了，就剩一个叫回绫的小丫鬟。
其实，往日好多事我都忘了个七七八八，仔细想还头疼，就是怎么也记不起来，当我问回绫时，她只是露出温暖的笑。
没事的，娘娘，不要想了。
“回绫，回绫。”我只记得要叫这个名字，但忘记了为什么要叫。也罢，没事就多喊喊，反正她一直在。
她一说：“娘娘，奴婢在。”
我就说：“好神奇，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努力想忆起回绫这个人，日日想夜夜想，可是脑壳疼，罢了，不想了。
我还是一声一声地叫她，回绫，回绫。她笑起来眉毛眼睛都弯弯的。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离开这？回绫反问，奴婢为什么要离开？我说，他们都走了啊，这院里什么都没有。回绫说，奴婢不是旁人，自然不会离开娘娘。
虽然不明白回绫为什么要叫自己“奴婢”，叫我“娘娘”，不过我倒是不介意，她喜欢就好。
回绫是个好人，从来不欺负我，她还会保护我。
那日我坐在榕树下乘凉，一个大胸大屁股妃子走过来：“哟，这不是昭妃吗？宫里不是说侍了个寝便疯了么？昭妃可是有了情夫……”
“娘娘！”回绫拉着我，小声附在我耳边说，“您先上那边。”
坐在不远处，虽然能看到她们，但听不清讲了什么，那大胸大屁股妃子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紫，甚是精彩。她翻了个朝天的大白眼扭着大屁股走了。
我好奇地问：“回绫回绫，你跟她说什么？”
回绫的眼中倒映出我的模样。
“我说，这是我费了大半年才哄好的娘娘，谁都不准碰。”
回绫说八月十五可以上外面玩，我都好久没出去了。
我穿了一身桃红，我问回绫会不会太夸张了，她说不会，很衬我。我嚷嚷她现在穿的衣裳太糙，找了一件白的，说，肯定好看。
看她走神，我悄悄走到她身后吓唬她。回绫弯起唇。
回绫给我买了糖人、翡翠镯子、漂亮的丝绸，还有一个丑的吓人的灯笼。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灯笼！鸡的脑袋，熊的身体，鸭的脚，蛇的尾巴。我嘲笑回绫：“回绫呀你是不是傻！这一点也不好看！”
回绫也笑。
老板也笑，说：“呦，您还笑话这姑娘啊？去年您买的那个也半斤八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解，看向回绫，她摇摇头，跟老板打声招呼就牵着我走了。
我一脸懵，扯了扯回绫的衣裳：“回绫，那个老板说话我听不懂。”
回绫轻轻说：“娘娘，听不懂就不听了，那个不重要。”
“噢。”我点头。我发觉我越来越听回绫的话了。
“姑娘，看看小兔子。”我瞪大眼睛，竟是毛茸茸的活的小兔子，它眼睛是红色的，鼻子一抽一抽，大概是在闻周围的味道。
“回绫，你看……”一回头，我呆站在原地，人呢？我急忙把小兔子递回老板怀里，人挤人的中秋节，这上哪里找去？
我开始心慌。
“回绫！回绫！”
渐渐的，身边的人变得模糊，我腿软软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被乱脚踩死。
“回绫！回绫！”
突然发现，我离不开她。我根本不敢想象没有回绫的生活。讨厌的回绫，把我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安排好，让我什么也不用担心。
让我不得不需要她。
“嘭——”几乎是烟花响起的一瞬间，一双冰凉又柔软的手盖住我的耳朵，我奇迹般平静下来。
“娘娘，奴婢在。”
我转身，又是她，又是回绫，怎么每次都是回绫？
娘娘，喜欢吗？
喜欢，回绫。
娘娘，你想跟我走吗？
我想，回绫。
我告诉她，这是我见过最美最美的烟花，是回绫送给我的礼物。
一个疯女人被赶出宫自然容易，众人都说，连带着她的小丫鬟也一同沾染了晦气。
“回绫，我们自由了吗？”
“是的，娘娘。”
“那我不是娘娘啦！我是昭华，昭华。”身边的景象愈加清晰，路边的野草仿佛都灵动了许多。
我与回绫离开京城，要去往何处，尚未可知。
大概是郊北？那边人不多很安静，还可以种田，自给自足。
又或者就这样了无目的地走下去，去看一望无垠的青青草原，我可以教回绫骑马。去看冰天雪地，银装素裹，我们会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我一定捧起一把雪伸到回绫眼前去，咯咯地笑。
还可能在半路上饿死冻死累死……可我完全不感到悲哀，即使想到此种结局，我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笑容。
回绫缝好最后一针，抬头：“娘娘为何笑得如此开心。”
回绫女红好，决定做点针线活维持生计，我正在跟她学习，不过线缝的歪七扭八，
回绫抿唇：“娘娘，要不还是我来做。”
我坚持道：“不行，回绫，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这么辛苦？”
“娘娘不是酿酒酿得好吗？可以酿酒卖点钱。”
我思考片刻：“对，说的有道理，还是回绫聪明。”
回绫，就这样生活下去吧。
我愿意，娘娘。
就这样过下去，有什么不好的呢？能和回绫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的呢？我不再贪图更多了，已经足够了。
自力更生的这些时日，虽然累一点，但很开心。
可我真的不明白，我的生活才刚刚有好起来的迹象，老天却又要给我当头一棒。
我在街上买布，被一个大胡子流氓绑了去，他力气很大，掐得我喘不上来气。他见我想跑，先是甩给我几巴掌，再抚摸我的脸，一层一层褪去我的衣物。
我发不出声音，这是我时隔两年再一次哭泣。我难道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为何老天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幸福。
我明明忘了的，那个富丽堂皇的寝宫。
我明明被回绫哄好了的。
回绫，回绫。
两年前我疯了，神志不清，夜夜啼哭，气机郁滞，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对任何人都牙尖嘴利，恶语相向。我问回绫，我怎么了？她僵硬地挤出一个笑。
娘娘病了，会好的。
回绫，别人都走了，为什么你留下？
回绫，我说让你滚，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回绫，你照顾我饮食起居，努力逗我开心，你为什么说不累？
回绫，我说你最讨厌，为什么不信？
……
“昭华！”
这个声音，好生熟悉。
回绫带着一行衙役，他们押着大胡子对回绫说，这厮不光干流氓事，还到处偷东西，下半辈子估计要在牢狱中度过了。
回绫脱下外衣包在我肩上，她抱起我，往家的方向走。
我偷偷看回绫的侧脸，真漂亮。我用手描摹她的五官，从眉骨滑到鼻梁，再到唇角。她睫毛颤了颤，一颗泪珠滚落。我怔怔地看着她，这是第一次，回绫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
我抹干那道痕迹。
“回绫，不要哭。”
四目相对时，我朝她微笑，这次我没哭。
“娘娘。”她开口，“我还是没有照顾好你。”
我摇头：“你照顾的够多了，而且你不是带人来抓他了嘛。”
“不要自责，回绫。”
回绫，回绫。
这个名字贯穿了我的心脏，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忘记了。
我喜欢的回绫，我讨厌的回绫，能让我幸福的回绫，陪我看烟花的回绫，不厌其烦哄着我的回绫，轻轻吻过我的回绫。
我的回绫，一板一眼地叫我娘娘，满眼噙着温柔。在外人眼中疯子一样的我，在她口中就变成了世上最好的人。
我的回绫，我最爱的回绫。
“回绫，你爱我吗？”我经常边磕着瓜子边问。
她手里依然在绣花，嘴里答道：“我爱娘娘。”
多年后，我在柜子里翻到一封信，打开才发现，居然写着四个大字——昭华绝笔。
回绫，我死后，出宫另寻一个好主子吧，皇宫人与人之间太过复杂，切记保全自身。不要为我难过，不要哭，我也会心疼。火葬好，就像心在燃烧，宫里人大抵会说我晦气，你左耳进右耳出吧，不要为我生气。回绫，你会嫁予什么样的郎君？我不太能猜到，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但我相信你定能遇到真心待你的人。我也是真心待你的人，所以不要忘记我。回绫，要幸福。
这许是我疯了时想不开写的，完全没印象。我把这张纸叠起来，却偶然发现背面的字，好一个工工整整，一看就是回绫的笔迹。
娘娘，奴婢说过，给您幸福。
我摩挲那一行小字，刻骨铭心。
哎，我知道的呀，回绫。
在这世上，我最爱的回绫。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