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再遇与薄荷味的教材
苏念几乎是逃命般冲回了研究生宿舍的单人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心口的酸涩和闷痛。咖啡馆里那刺眼的一幕——谢屿专注聆听的侧脸，林教授优雅从容的姿态，以及那份她永远无法企及的专业与默契——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开学见”……
这三个字此刻像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她。她掏出那两颗被攥得温热的薄荷糖，看着它们在掌心微微反着光，只觉得无比讽刺。原来所谓的“开学见”，就是让她像个傻子一样，带着满心隐秘的期待和那个荒唐的梦回来，然后亲眼目睹他如何从容地周旋于属于他的世界，而她，连靠近都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她将薄荷糖随手丢在书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外婆塞给她的油纸包散发着米糕的甜香，此刻也无法冲散心头的苦涩。她需要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报到！对，还有正事没办。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生活要继续。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衣襟，努力将咖啡馆那一幕和那个羞耻的梦境压回心底最深处，拿起报到材料，装作若无其事地再次出门。这一次，她特意绕开了西门那条街。
建筑学院的研究生办公室在气派的学院大楼三楼。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得室内明亮温暖。苏念推门进去时，里面只有负责新生报到的王老师和另一位低头整理文件的学生助理。人不多，这让她暗自松了口气。
“老师您好，我是建筑系研一新生苏念，来报到。”苏念走到办公桌前，将录取通知书和相关材料递了过去，声音尽量平稳。
“哦，苏念同学是吧？稍等一下，我录入下信息。”王老师接过材料，和善地笑了笑，在电脑上操作起来。
苏念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台上那几盆生机勃勃的绿萝上，试图放空纷乱的思绪。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三下，节奏清晰，带着一种沉稳从容的礼貌。
苏念的心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门被推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质地精良的烟灰色风衣，敞开着，露出里面挺括的浅灰色羊绒衫。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步履沉稳，径直走向了王老师的办公桌。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晰利落的轮廓和沉静专注的眉眼。
是谢屿。
苏念只觉得呼吸一窒！浑身瞬间僵硬！他怎么也来了？！还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几乎是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心脏又不争气地开始疯狂擂鼓，脸颊也抑制不住地开始发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走近时带起的微小的气流，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松节油味道——这味道此刻却带着一种让她心慌的压迫感。
“王老师，打扰一下。”谢屿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响起，清朗悦耳，带着一贯的温和有礼，“这是您之前要的，关于下个月国际联合工作坊的最终学生名单和补充材料。”他将文件夹轻轻放在王老师的办公桌上。
“哎呀！谢教授！真是太麻烦您了！还亲自跑一趟！”王老师连忙站起身，脸上堆满热情的笑容，态度十分恭敬，“您快请坐！我这儿马上就好！”她看了一眼旁边的苏念，带着歉意，“这位同学稍等一下啊，我先处理下谢教授的事。”
“没关系，王老师您先忙。”谢屿微微颔首，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一旁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的苏念。
苏念感觉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探照灯一样让她无所遁形。她死死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能感觉到脸颊的温度在急剧攀升。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此刻面红耳赤、窘迫不堪的样子。真是……太丢人了！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都是这种狼狈的状态？
王老师一边翻看着谢屿带来的文件，一边热情地寒暄：“谢教授，这次工作坊能请到林澜教授做特邀指导，真是学院的荣幸！也多亏了您从中协调！林教授在国际建筑评论界的声望，那可是……”
林澜教授！又是这个名字！
苏念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浸入了冰水里。咖啡馆里那和谐又刺眼的一幕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原来……他们之间还有工作上的紧密联系。那句“开学见”带来的最后一点微弱星火，也被这个名字彻底浇熄。
“林教授确实是行业翘楚，她的加入对工作坊和学生都大有裨益。”谢屿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对专业人士的客观评价。
“是啊是啊！”王老师连连点头，“对了谢教授，您带的研究生这次也有名额吧？我看名单上有……”
两人的交谈声在苏念耳边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她只觉得办公室里的空气变得稀薄而冰冷。谢屿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清晰地传来，却再也带不来云溪时那种让她悸动或恼怒的感觉，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疏离感和……难以言喻的失落。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对着王老师或林教授时的，那种礼貌周全却带着距离感的温和。
“好了，王老师，名单没有问题，我就先走了。您忙。”谢屿的声音打断了王老师的话。
“哎！好的好的！谢教授您慢走！”王老师连忙道。
苏念暗自松了口气。终于要走了。她依旧低着头，像一尊僵硬的雕塑，祈祷他快点离开。
沉稳的脚步声响起，朝着门口的方向。
苏念屏住呼吸。一步，两步……脚步声在她身侧……停住了。
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淡淡松节油和阳光的气息，清晰地笼罩下来，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苏念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她猛地抬起头！
谢屿就站在她面前，距离比刚才更近了一些。他微微垂着眼帘，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正专注地看着她。没有笑意，没有促狭，也没有面对王老师或林教授时的礼貌疏离。那眼神很深，像平静的湖面下涌动着难以察觉的暗流，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台上绿萝轻微晃动的声响和远处走廊模糊的喧闹。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苏念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回望着他。梦境里那个阳光青涩、会紧张约她看电影的“转学生”身影与现实里这位气场强大、身份悬殊的谢教授，在她混乱的思绪里激烈碰撞，让她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脸颊滚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对视时，谢屿的薄唇微启，低沉悦耳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苏念同学，”他叫了她的全名，语气正式，却莫名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只有她能察觉的……温度？“开学了。欢迎回来。”
“开学见”这三个字，在这一刻，以一种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冰冷又滚烫地砸在了她的面前。不再是隔着电话线或远在云溪的模糊承诺，而是真真切切地，由他站在她面前，亲口说出。
苏念完全呆住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震碎她的耳膜。欢迎回来？开学见？他记得！他真的记得！而且……他就在她面前！
然而，下一秒，谢屿像是完成了某种确认或宣告，并没有等待她的回应。他极其自然地侧过身，从风衣的口袋里——不是那个装薄荷糖的小盒，而是另一个口袋——拿出了一本薄薄的、装订整齐的小册子。
册子的封面是简洁的白色，印着深蓝色的字：《现代建筑思潮前沿讲座参考书目及精要（内部资料）》。
他将这本小册子递到苏念面前，动作自然得像递给学生一份普通的讲义。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导师口吻：“这个，你拿着。研一上学期‘现代建筑思潮’这门课，我主讲。里面的书目和要点，提前看看，对课程理解有帮助。”
苏念下意识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本还带着他体温余温的册子。纸张的边缘划过她的指尖，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
“谢谢……谢教授。”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细若蚊呐。
“嗯。”谢屿微微颔首，目光在她依旧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随即，他不再停留，转身，迈开长腿，步伐沉稳地离开了办公室。深灰色的风衣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直到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苏念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小册子，封面上的字迹清晰有力。
“苏念同学？苏念同学？”王老师的声音将她唤醒，“你的信息录好了，学生证稍后去隔壁办公室领就行。”
“哦……好的，谢谢王老师。”苏念猛地回神，有些慌乱地将那本小册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滚烫的秘密。
她拿着王老师递回的材料，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了办公室。走廊里人来人往，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下一片明亮。她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小册子光滑的封面。
开学见。
欢迎回来。
还有这本……独独递给她的“内部资料”。
这算什么？
是教授对学生的额外关照？还是……他对那句“开学见”的某种回应？又或者……仅仅是他看到了她，顺手为之？
口袋里那两颗被冷落的薄荷糖，此刻似乎又隐隐散发出清凉的气息。而怀里这本崭新的小册子，却带着他指尖的温度和身上那股清冽的松节油味道，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也搅乱了她刚刚平复一点的心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