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与门票
从冰岛那片充满原始力量的净土归来,伦敦连绵的阴雨和灰蒙蒙的天空,似乎也未能完全洗去萦绕在扶涵苏周身那股清冽的气息。她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便将行李中那些精心采集的苔藓样本、火山岩石与那段混合着鲸歌、极光和温泉夜话的记忆一同妥善封存,随即以惊人的效率,将自己彻底切换至《哈姆雷特》最后冲刺阶段的排练频道。冰岛的旷野与莎翁的宫廷,在她身上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衔接。
皇家戏剧学院的古旧剧场里,空气仿佛都因日益逼近的公演而凝固、紧绷。彩排、联排、带妆彩排……每一个环节都在反复打磨着细节,力求完美。扶涵苏扮演的奥菲莉亚,在经历了冰岛那种近乎蛮荒的自然之力洗礼后,似乎对角色“纯洁的疯癫与死亡”多了一层更通透的理解与悲悯。当她身着那袭象征天真与陨落的白色纱裙,赤足站在舞台中央,念出“我们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但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的台词时,眼神里不再仅仅是传统演绎中那种空洞的迷惘与哀伤,更添了一种近乎神性的、对命运轨迹既顺从又疏离的洞悉,一种如同地质变迁般缓慢而不可逆转的崩塌感。这种独特的诠释,让导演在最后一次联排结束后,忍不住走上前来,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眼中满是激赏
汉密尔顿:Hansel, you let Ophelia's soul fall to the earth quietly, very touching.(涵苏,你让奥菲莉亚的灵魂,沉静地落到了大地之上,非常动人。)
演出前三天,距离最终亮相仅剩七十二小时。高强度、高密度的排练几乎榨干了所有人的精力。在一个短暂的休息间隙,扶涵苏拖着有些沉重的戏服,靠在后台那面被历代演员摩挲得光滑而布满划痕的墙壁上,习惯性地拿出手机,试图让过度投入剧情的大脑稍微放空。屏幕解锁,一条来自微博的特别关注推送,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是蔡程昱工作室的官方公告。
【蔡程昱丨音乐会版歌剧《唐璜》官宣定档】
简洁大气的海报上,蔡程昱身着黑色燕尾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深邃,眉宇间凝聚着一股属于角色的、被冒犯后的高贵尊严与隐忍的痛楚。海报下方,清晰地列着演出信息:音乐会版歌剧《唐璜》,地点上海大剧院,以及最重要的——公开售票时间,就在明天上午十点,伦敦时间凌晨两点。
扶涵苏的目光在海报上停顿了三秒,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个熟悉又似乎有些不同的面孔,以及“上海大剧院”和“明天上午十点”这几个关键信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她甚至没有点开大图去仔细欣赏他那身精致的行头,也完全没有去考虑那远在东方、相隔万水千山的上海,与她自己即将开始的《哈姆雷特》演出日程、与伦敦和上海之间八小时的时差、与当时仍显复杂的国际旅行政策之间,存在着多少几乎无法逾越的现实障碍。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支持与见证的冲动,在她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支配了她的行动手指。
她向来如此,对于自己认可的人与事,支持起来总是不遗余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这种特质,在她经营公司、处理学业乃至对待朋友时都表露无遗。此刻,这种特质转化为一种迅速而精准的执行力。她立刻退出微博,点开手机闹钟,毫不犹豫地设定了一个时间——明天上午九点五十五分。接着,她复制了那条官宣微博的链接,手指飞快地操作,将其发送给了远在国内的同寝室的舍友们,并附言简短却目标明确
扶涵苏:明天十点,有人要抢票吗?
郑毓:不了,国内干什么都要隔离。花费太高了。
况喜晨:我不了。
扶涵苏:哦~
扶涵苏:好吧!
扎西央美:扶总!你不会要去吧?
扶涵苏:我?我在英国怎么去!
郑毓:也对。
说完,她将手机屏幕按熄,重新塞回戏服那隐藏极深的口袋里,仿佛刚才那几分钟的“分心”从未发生过。她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呼吸,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这个充满悲剧与复仇气息的丹麦宫廷。
第二天,是《哈姆雷特》最后一次带妆联排,重要性不言而喻。整个后台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紧张与兴奋的气氛。上午九点五十五分,扶涵苏正穿着奥菲莉亚那身象征着纯洁与即将来临的毁灭的白色长裙,在侧幕条后静静候场,酝酿着接下来那场最为撕心裂肺、也最考验演员控制力的疯癫独白。口袋里的手机,隔着柔软的布料,传来一阵轻微却不容忽视的震动。闹钟,准时响了。
台下,导演正与灯光师进行着最后的沟通与确认,压低的声音在空旷的观众席间隐约可闻。舞台上,扮演雷欧提斯的演员刚刚下场。全场处于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寂静之中。扶涵苏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与剧场外隐约传来的城市交通噪音形成了某种奇异的共振。是演出前肾上腺素飙升的紧张,还是抢票倒计时带来的焦灼,她已无暇分辨。
她迅速而无声地再次掏出手机,动作轻巧得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间谍。屏幕亮起,她熟练地解锁,点开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购票APP图标,登录账号——幸好之前为了买冰岛机票,自动登录尚未失效。页面加载的几秒钟显得格外漫长,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找到了!《唐璜》音乐会版,上海大剧院,首演场次。她的手指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凭借着某种直觉,径直点向了座位图上那片被标记为最佳观赏区域的前排位置——一个标价不菲的座位被选中。付款,跳转至支付平台,指纹验证……一系列操作在极短的十几秒内一气呵成,流畅得仿佛经过无数次排练。
“支付成功”的绿色界面跳出来时,一股微小的、带着成就感的松弛感刚刚升起,还未来得及扩散,舞台监督压低却急促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工作人员:Fu! Ophelia, stand by!(扶!奥菲莉亚,准备上场!)
扶涵苏:哇~英国的网还挺好。
她浑身一凛,立刻条件反射般地锁屏,将那个承载着刚刚完成的“秘密任务”的手机迅速塞回原处,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整理了一下因匆忙动作而略显凌乱的裙摆和长发,然后,踩着奥菲莉亚那种特有的、虚浮而失去重心的步子,口中开始念诵那些破碎而悲伤、逻辑混乱却情感炽烈的词句,缓缓地、决绝地融入了舞台那片追光灯营造出的、孤独而耀眼的光圈之中。
直到这场至关重要的联排彻底结束,演员们互相道着辛苦,开始卸下繁重的头饰和妆容时,扶涵苏才终于有机会再次拿出手机,带着一种近乎确认奇迹般的心情,点开了购票APP的订单页面。一张清晰的电子票券,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枚无声的勋章:上海大剧院,音乐会版歌剧《唐璜》,2020年7月25日 19:15,6排17座,880票价元。 她仔细看了一眼日期,一个巧合让她微微挑眉——这场演出的时间,恰好就在她完成动力营的教教后的当天。
她看着屏幕上那张小小的、承载着未来某个时刻约定的电子票据,嘴角不受控制地、极其微小地上扬了一个弧度。这是一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源于“我做到了”的简单快乐。至于这张票最终将如何被使用,她能否真的跨越重洋准时出现在那个座位上,去了之后又会面对怎样的场景……所有这些现实而复杂的问题,此刻都被那种完成“支持”动作本身所带来的满足感暂时覆盖了。她甚至没有将抢票成功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包括那位即将在舞台上演绎Don Ottavio的当事人。这仿佛是她与他之间,一个单方面缔结的、无需言说也不必对方知晓的秘密,一场她主动选择的、意图跨越时空阻隔的、“我将在场”的沉默承诺。
几乎在同一时间轴的不同空间点上,上海,《唐璜》音乐会版的宣传预热工作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蔡程昱刚刚结束了一个线上的媒体群访,连续回答类似的问题让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精神却处于演出前特有的、被目标感驱动的亢奋状态。
他本性并不十分擅长应对这种密集的、需要不断重复官方措辞、与陌生人进行程式化交流的宣传活动,但骨子里那份对专业的敬重与对目标的执着,让他强迫自己尽力配合,展现出最好的一面。他耐心地回答着关于如何理解Don Ottavio这个角色、学习演唱意大利语咏叹调面临的挑战、与指挥和乐团合作感受等等一系列标准问题。
采访接近尾声时,一位相熟的记者抛出了一个常规的、带着些许人情味的问题。
主持人:蔡程昱,这次《唐璜》的演出,有特别希望邀请谁来现场观看吗?
问题很平常,他却在那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脑海中似乎有某个身影极快地一闪而过,站在冰川前回眸的,举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搞怪的,或是沉浸在奥菲莉亚悲恸中眼神破碎的……但那影像太快,快到他来不及捕捉,便被理性的堤坝拦截。他迅速收敛了那瞬间的走神,脸上重新挂上得体而温和的笑容,给出了一个安全且周全的答案。
蔡程昱:首先当然是希望所有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歌剧艺术的朋友们都能来上海大剧院,支持我们这部音乐会版的《唐璜》。
蔡程昱:当然,也非常希望我的家人、朋友们,还有一直支持我的‘油爆虾’们能来检验我这段时期的排练成果。
蔡程昱:现在是疫情期间,希望大家还是能尽量要保护自己的安全吧!
回答无可挑剔,将个人情感巧妙地融入了对广大观众和粉丝的感谢与期待之中。他丝毫不知情的是,就在他对着镜头说出这番话语的时候,他口中那位模糊存在于“朋友们”范畴内的某人,正隔着八小时的时差,在伦敦一个古老剧场的侧幕条后,刚刚完成一场争分夺秒、紧张程度不亚于任何舞台表演的抢票行动,并且已经成功“锁定”了他首演场次一个位置极佳的座位。
稍后,工作室的同事带着兴奋的语气告诉他,这次《唐璜》的门票销售情况异常火爆,开票后几分钟内,尤其是前排和中间区域的优质座位,几乎被一抢而空。
叶尚宇:蔡蔡,你看,市场的反响很热烈!大家都特别期待你的Ottavio!
同事将初步的销售数据拿给他看。蔡程昱接过平板电脑,看着上面显示的数据,认真地点了点头,心里涌起一股实实在在的欣慰与责任感。观众的期待是动力,也是压力。但与此同时,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无法与人言说、甚至对自己都有些模糊的期待,沉在心底。他知道她也在为她的《哈姆雷特》全力以赴,知道她身在遥远的伦敦,学业和事业都极为繁忙,更知道当前国际旅行的种种不便。他根本不指望,甚至完全没有设想过,她会有可能出现在观众席中。那份潜藏在理性之下的、微弱的期待,被他习惯性地、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如同Ottavio对Donna Anna那份深藏心底、恪守礼法却又无比真挚的爱意,沉默而坚定,不奢求回应。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个人如同两条注定在各自轨道上全速运行的星辰,朝着既定的目标加速奔去,在平行的时空里,演绎着各自的华彩与挣扎。
伦敦,皇家戏剧学院,《哈姆雷特》正式公演。舞台上,她是那个用歌声与鲜花祭奠逝去爱情与纯真生命、最终清澈而绝望地走向水域深处完成自我终结的奥菲莉亚。她巧妙地将地质学中对于“消亡”与“物质转化”的冷静理解,融入了角色的情感表达,每一次“溺水”时的肢体语言,都带着一种奇异而震撼的、介于脆弱与坚韧之间的美感与力量。连续几天的演出,场场爆满,谢幕时掌声如潮,经久不息。她微笑着,一次次向台下鞠躬,眼神因成功的演出而明亮璀璨,然而,在心底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小部分注意力,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已经如同候鸟,悄然飞向了几天之后、万里之遥的上海,那个灯火辉煌的上海大剧院。
上海,上海大剧院的排练厅里,蔡程昱的《唐璜》首演进入最后的倒计时。他与其他演员、指挥、乐团进行着最后的磨合。他一遍遍打磨着Don Ottavio那两首著名的咏叹调,试图将这个看似被动、实则情感浓烈的正直青年,演绎得既有古典歌剧的规范与格调,又不失人性的温度与血肉。他完全沉浸在莫扎特那美妙而复杂的音乐织体中,用他特有的专注与钻研精神计算着每一个气息的转换、每一个音色的处理,同时又以强大的意志力承载着角色所背负的屈辱、愤怒与深沉的爱恋。
他们没有通电话,没有发信息。这段时间,扶涵苏的朋友圈被《哈姆雷特》的演出海报、幕后花絮以及满是鲜花和祝贺的谢幕合影占据;蔡程昱的微博则充斥着《唐璜》的排练瞬间、乐曲片段赏析和对合作者的感谢。他们在各自专注的领域里熠熠生辉,如同两颗运行在不同星系、散发着不同光芒的恒星,在公众的视野里,似乎毫无交集。
然而,在扶涵苏那个随身携带的、藏着无数秘密与计划的手机里,那张价值不菲、已然生效的电子票券,是她沉默却坚定的个人宣言,是她对另一个舞台、另一个人的无声致敬与遥远陪伴。而在蔡程昱那被排练和宣传填满的、无暇他顾的思绪深处,或许也存在着一个极其模糊的、关于某种遥远回响与精神共鸣的、未曾言明的期待。
伦敦的剧场灯光次第暗下,最后的掌声与欢呼渐渐归于平静,鲜花的香气尚未散去;上海的舞台大幕即将庄严开启,乐手们正在调试乐器,序曲的第一个音符已在空中酝酿。一场盛大演出的落幕,恰恰意味着另一场精心准备的观看(无论能否成行)的开启。这两场相隔万里、几乎在时间线上无缝衔接的艺术盛宴,因着一张悄然存在、承载着纯粹支持与复杂心意的门票,而被赋予了一层唯有购票者本人才知晓的、隐秘而浪漫的时空关联。寂静,是盛大乐章奏响前最常用的铺垫,也是所有无法言说、澎湃于心的故事,最初和最终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