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馆
苏砚的“砚知堂”藏在巷尾最深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暗,墙根爬着半枯的苔,像没褪干净的旧岁痕迹。
馆门是扇老木门,推起来“吱呀”一声,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屋里没开灯,天光透过糊着宣纸的窗棂,斜斜切进来,照得空中浮动的尘埃都清晰可见。空气中混着浆糊的淡黏、宣纸的微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干香——那是她用来熏古籍的,年年入秋都要晒上一坛。
她正坐在靠窗的木桌前,指尖捏着一支细如牛毛的排笔,蘸了点稀释的浆糊,小心翼翼地补着一页泛黄的线装书。书页边缘卷着焦黑的痕,是早年失火留下的,纸纤维脆得像枯叶,稍一用力就会碎成齑粉。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像檐角滴落的雨珠,眼神专注得只剩下桌上的残卷,连有人推门进来都没察觉
“能修这个吗?”
声音很轻,带着点怯生生的颤。苏砚这才抬眼,看见门口站着个穿布衫的小姑娘,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皱巴巴的布包,裤脚沾着泥点,像是跑了很远的路。
她没说话,只是停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银书签——那是恩师留下的,正面刻着“守真”二字,边角已经被磨得发亮。他的眼神很平,没有好奇,也没有疏离,就像看一页寻常的旧纸,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小姑娘咬了咬下唇,慢慢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本线装日记,封皮已经磨破,纸页泛黄发脆,好几页都脱了线,还有几处被水渍晕得模糊不清。“这是我娘的,她走得早,就剩这个了……”话说到一半,她的声音就哽咽了,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朱砂,“我不小心把它弄湿了,好多字都看不清了,您能帮帮我吗?”
苏砚低下头,目光落在那本日记上。指尖轻轻碰了碰纸页上的水渍,冰凉的,还带着点潮湿的气息。他能感觉到,纸页里藏着细碎的情绪——或许是灯下的絮语,或许是檐下的期盼,又或许是某一刻突如其来的欢喜与怅惘,像被雨水打湿的墨痕,淡了,却没消。
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语速很慢,语气清淡得像落雪,却字字清晰:“放下吧,三日后再来取。”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小姑娘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了点头,把布包轻轻放在桌角,又鞠了一躬,才转身小心翼翼地带上门,脚步声渐渐远了,混着巷子里的雨声,没了踪迹。
苏砚重新拿起排笔,却没再继续补手里的古籍,而是把那本日记挪到了面前。她抽出一张干净的宣纸,又调了点浆糊,指尖的薄茧蹭过脆弱的纸页,动作依旧很慢,很轻。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和她排笔落在纸页上的轻响叠在一起,成了巷尾最静的韵律。她先取来吸水的麻纸,裁成细细的长条,像呵护易碎的月光,一点点覆在水渍未干的纸页上,轻轻按压——力道要巧,重了会碾破脆薄的纤维,轻了又吸不走残留的潮气。麻纸吸饱了水,渐渐泛起浅灰,她便换一张,重复着这枯燥却郑重的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气流扰了纸页上尚未散尽的旧时光。
待水渍稍敛,她取来特制的糊刷,蘸上极淡的、熬得通透的浆糊,指尖悬在脱线的纸页边缘,一点点将松动的纸边黏合。那几页被水渍晕得模糊的字,是最费功夫的。她凑得极近,天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峰上,映出眼底的专注,像在解读一段被岁月揉皱的心事。她用细如发丝的毛笔,蘸了极淡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晕开纸页上结块的墨迹,再用吸水纸轻轻吸去多余的水分,让那些模糊的字迹,一点点重现在泛黄的纸页上——或许是一句“今日晴好”,或许是“囡囡又长高了些”,零碎的字句,在他的指尖下,慢慢拼凑出一个母亲的温柔。
檐角的麻雀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缩在瓦缝里,偶尔发出一声轻啾,却再没惊扰到桌前的人。空气中的桂花干香,混着浆糊的淡黏,还有纸页被烘干的微暖气息,渐渐漫过整个屋子。他停下笔,指尖摩挲着日记封皮上磨破的边角,那里还留着细微的指纹痕迹,是小姑娘攥得太紧留下的,也是她母亲曾一遍遍抚摸过的印记。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天光也亮了些,透过宣纸窗棂,在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取来一张新的绫纸,颜色是温润的米白,裁成与日记封皮相合的大小,又用浆糊细细涂抹,轻轻覆在旧封皮上——不是替换,是修补,像给一段脆弱的回忆,裹上一层温柔的铠甲。绫纸的纹理细腻,与泛黄的纸页相映,不张扬,却妥帖。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里的雨声彻底停了,只剩下檐角偶尔滴落的余水珠,“滴答”一声,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苏砚终于放下笔,将那本日记轻轻抚平,放在窗边晾干。他抬手,指尖又触到了袖口的银书签,“守真”二字在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恩师说,修书,修的是纸页,守的是人心,是那些藏在纸页里,未曾被岁月抹去的情意。
他望向门口,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穿布衫的小姑娘,攥着布包,眼里含着期盼的模样。三日后,当她再来时,接过的该不只是一本修好的日记,更是一份被妥帖守护的、母亲的痕迹。
风从半开的窗缝里进来,拂动桌上的宣纸,也拂动了那本静静躺着的日记,纸页轻轻翻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一声温柔的回应。苏砚重新拿起那本未补完的古籍,排笔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