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记忆退回18岁
他眼睁睁看着苏新皓——他的苏新皓,用那种看路边电线杆子或者医院宣传栏一样的、纯粹好奇且陌生的眼神打量着他,甚至还因为额角伤口的牵扯,微微蹙了下眉,显得更加我见犹怜……以及,让朱志鑫更加心梗。
“医生,”朱志鑫猛地转向旁边的白大褂,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变调,“你刚才说……失忆?全部记忆?这……这什么意思?”
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但专业:“逆行性遗忘,是脑震荡后可能出现的症状之一。患者可能会遗忘导致受伤的事件本身,也可能会遗忘受伤前一段时间,甚至更久远的记忆。具体丢失了多少,丢失了哪部分,需要进一步观察和评估。苏先生目前的情况看来,至少近期,包括受伤原因在内的记忆是缺失的。”
朱志鑫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苏新皓脸上,试图从那片清澈的茫然里找到一丝一毫熟悉的、属于他的苏新皓的影子。
“那你……”朱志鑫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试探着问,“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苏新皓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傻,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苏新皓啊。”
朱志鑫心头刚升起一丝小火苗。
紧接着,苏新皓又补充了一句,彻底把那火苗浇灭了:“今年……应该是18岁吧?我刚高考完没多久。”他说着,还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脑袋,被朱志鑫眼疾手快地轻轻按住了手腕——怕他碰到伤口。
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让苏新皓愣了一下,他看了看朱志鑫握着他手腕的手,又抬眼看了看朱志鑫紧绷的下颌线,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但并没有挣脱,只是小声嘟囔:“……叔叔,你手劲有点大。”
朱志鑫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内心一片狂风暴雨。
十八岁!记忆直接倒退回了十二年前!那时候他朱志鑫还在大学里为了赶设计图熬夜爆肝,而苏新皓还是个穿着校服、憧憬着大学生活的青葱少年!他们根本还不认识!
也就是说,在现在这个苏新皓的认知里,他朱志鑫这个人,是彻头彻尾的、一片空白的、需要被礼貌称呼为“叔叔”的陌生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朱志鑫淹没。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为牙膏的挤压方式进行着无声的对抗,几个小时后,对抗的一方直接清零重置,连对手都忘了是谁。
这他妈算什么事?!
“朱先生,”医生的话拉回了朱志鑫濒临崩溃的思绪,“苏先生需要住院观察24小时,如果情况稳定,明天就可以出院。但记忆恢复需要一个过程,可能很快,也可能很慢,甚至……有些记忆永久无法恢复。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并且,在恢复期间,尽量避免刺激患者,让他处于熟悉、安心的环境可能有助于恢复。”
熟悉、安心的环境……
朱志鑫看着病床上那个眼神纯净得像小鹿一样的“十八岁苏新皓”,又想到家里那个因为他们共同生活了五年而处处充满彼此痕迹的空间,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把一个“陌生人”带回家?然后告诉这个“陌生人”,他们是同居了五年的恋人?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像个骗小孩的变态怪叔叔!
手续办完,病房里暂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
苏新皓似乎有点累了,靠在枕头上,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朱志鑫,以及这个单人间病房的环境。他的目光扫过朱志鑫手腕上价值不菲的表,又扫过他身上剪裁合体的西装外套,最后落在他那张即使此刻写满焦虑也依旧帅得很有攻击性的脸上。
“叔叔,”苏新皓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白和一点点试探,“你……是我家亲戚吗?看起来……挺有钱的样子。”
朱志鑫:“……” 他感觉自己胸口又中了一箭。
他该怎么回答?说“我是你男朋友,我们在一起五年了,你所有的东西一半都是我买的,包括你身上这件病号服下面可能穿着的内裤”?
他怕直接把这位“十八岁”的小朋友吓晕过去。
“……嗯,”朱志鑫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默认了“亲戚”这个设定,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蔼可亲一些——虽然他觉得自己现在笑起来可能比哭还难看,“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医生说你明天就能出院了。”
“哦。”苏新皓乖乖点头,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那……我爸妈知道了吗?他们……没吓到吧?”
朱志鑫心里一酸。苏新皓的父母都在外地,年纪也大了,他还没敢通知。而且,在苏新皓现在的记忆里,他的父母应该还是十二年前更年轻的样子。
“还没告诉他们,”朱志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等你好了再说,免得他们担心。”
“也对。”苏新皓松了口气,似乎很赞同这个决定。他安静了一会儿,大概是伤口又开始疼,或者只是单纯的无所适从,手指无意识地揪着雪白的被单。
朱志鑫看着他这个小动作,眼神恍惚了一下。这是苏新皓紧张或者不安时下意识会做的动作,即使失忆了,身体的本能还在。
这个发现让朱志鑫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点,至少,不是全部都被抹去了。
“叔叔,”苏新皓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请求,“我……我有点渴了。”
朱志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差点带倒椅子:“我去给你倒水。”
他走到饮水机旁,用一次性杯子接了温水,试了试温度,才递过去。这套动作他做了无数次,在苏新皓生病时、熬夜工作时、或者仅仅是窝在沙发里使唤他的时候。熟练得已经成为肌肉记忆。
苏新皓接过水杯,小声说了句:“谢谢叔叔。”
朱志鑫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乖巧得让人心疼。也……陌生得让人心慌。
朱志鑫靠在墙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医生的话,一会儿是苏新皓那声清脆的“叔叔”,一会儿又是冷战前苏新皓那个失望疲惫的眼神。
他曾经以为,爱情的消亡是缓慢的,像温水煮青蛙,最终在平淡和麻木中死去。
可现在他才发现,还有一种更残忍的方式——猝不及防地,被一场意外直接连根拔起,连一点缓冲的余地都不给。
他看着病床上那个因为失忆而显得格外依赖他(虽然是出于对“长辈”的依赖)的苏新皓,一种混杂着心疼、愧疚、责任和一丝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重新被需要的奇异感觉,慢慢从心底滋生出来。
去他的平淡,去他的厌倦。
现在,他只想他的苏新皓回来。
哪怕回来的路上,需要他先扮演一个“有钱的叔叔”。
朱志鑫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尽量放柔了声音——这对他这个习惯了冷脸寡言的人来说有点困难:“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
苏新皓抬起头,看着他,眼睛眨了眨,似乎在判断这个“叔叔”的可信度。几秒后,他轻轻点了点头,带着点属于十八岁少年的、不自觉的撒娇语气:
“嗯。想吃……皮蛋瘦肉粥。”
朱志鑫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又酸又涩。
皮蛋瘦肉粥。是苏新皓最爱吃的,也是他朱志鑫,唯一做得还算能入口的东西。
看,即使记忆退回了十八岁,味蕾和本能,却依然固执地指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