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困在时间里的他们(一)
黄昏的风裹着枯草屑扑在脸上时,夏冬青的右眼已经烫得像揣了块烧红的煤。他伸手按了按眼尾,指腹沾到细小的沙尘——从便利店出发时娅塞给他的防风镜还挂在脖子上,镜片上蒙着层灰,像被岁月蒙住的眼睛。便利店的挂钟指向六点半时,收银机旁的铜铃突然疯响,挂在墙上的罗盘指针疯了似的转,最后死死钉在西北方向。娅当时正啃着苹果,苹果核“咔嗒”一声咬碎在齿间:“阴气凝得像块冰,去看看。”
现在他们站在郊外的战场遗址,断墙根的荆棘扯着夏冬青的牛仔裤腿,裤脚沾了片暗褐色的污渍——是老血,娅说,埋在地下七十年,还是能渗出来。远处的荒草里立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油漆剥落得只剩“燕子矶阵亡将士之墓”几个残缺的字,风卷着纸钱碎屑扑过来,粘在夏冬青的睫毛上,痒得他想揉眼睛,却怕碰掉睫毛上的“东西”。
娅走在前面两步,藏青色风衣的下摆扫过断墙根的碎瓷片——那是当年老百姓逃难时摔碎的碗,瓷片边缘还留着青花釉。她突然停住,指尖扣住风衣领口的盘扣,银线绣的九天玄女咒在夕阳下泛着淡光:“冬青,前面的阴气凝成片了。”
夏冬青抬头,就看见那棵老槐树。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树皮像老人的皱纹,嵌着半枚锈成褐色的弹片,弹片周围的树皮翻卷着,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树洞里塞着几个皱巴巴的纸人——不知道是哪年清明,有人来烧纸时忘了拿走的,纸人的脸画得歪歪扭扭,嘴角却翘着,像在笑。风卷着纸人的衣角晃了晃,他的右眼突然刺痛,视线里的空气泛起涟漪,像是有人在水里投了块石头,波纹中央站着个穿灰布军装的年轻人。
“同志……”
声音像旧留声机里的唱词,带着股潮湿的泥土味,像刚从地下钻出来的。夏冬青转身,看见年轻人靠在树身上,军帽歪着,帽檐下的眼睛亮得惊人——不是鬼魂那种泛着蓝光的冷亮,是活人眼睛里才有的,带着热望的亮。他的军装洗得发白,肩膀上补着块深色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是自己缝的。军靴鞋底磨穿了,露出里面的草绳,脚趾头在草绳里动了动,像在踩家乡的田埂。
他手里攥着个土黄色的信封,信封边角磨得起了毛,封口用红蜡封着,蜡印是个歪歪扭扭的“张”字。
“我叫张强,37年的兵。”年轻人往前挪了一步,军靴底擦过地面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响,“我想请你帮个忙……把这封信寄给我家人。”
夏冬青的呼吸顿了顿。他见过很多鬼魂,有的哭着要报仇,有的痴痴呆呆找回家的路,有的缩在角落发抖,像只被抛弃的猫。但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鬼魂——张强的军装虽然破,却没有血污,领口还别着枚褪色的铜质胸章,上面刻着“国民革命军第19路军”。他的脸膛晒得发黑,颧骨上留着道浅疤,像是被树枝刮的,眼睛里没有怨恨,只有像孩子一样的期待,像在等大人帮自己递情书的少年。
他伸手去接信封,指尖碰到张强的手——凉得像块刚从井里打上来的砖,却带着股淡淡的墨香。那是钢笔水的味道,夏冬青记得,小时候爷爷写毛笔字,砚台里的墨就是这个味,像松烟,像岁月。
“你……怎么不自己寄?”娅的声音从旁边飘过来,她抱着胳膊站在断墙边,眼角的朱砂痣在夕阳下泛着红,像颗凝固的血珠。她的风衣口袋里插着把折叠刀,刀鞘是黑檀木的,刻着九天玄女的图案,那是她从昆仑带下来的,说是能斩妖除魔。
张强的脸一下子暗下去。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节上还留着当年握枪磨的茧子,茧子上裂着细细的口子,像干涸的田沟:“撤退那天,日本人的炮弹落在战壕里。我刚把信装进信封,就听见班长喊‘卧倒’——等醒过来,身边的战友都不见了,只有我还攥着这封信。”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信封上的蜡印,像在摸妹妹的羊角辫,“我找过送信的人,可他们都看不见我。后来……后来我就记不得时间了,只知道每天蹲在树底下,等有人来。”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老槐树的枝桠哗哗响。夏冬青抬头,看见树洞里飘出几张烧剩的纸钱,像黑色的蝴蝶在半空打旋。他想起便利店抽屉里的旧报纸,1937年的淞沪会战,第19路军的战士们抱着炸药包往坦克底下钻,报纸上的照片是黑白的,战士们的脸模糊不清,却都带着和张强一样的表情——期待,像在等胜利的消息,像在等回家的火车。
“你家人在哪?”夏冬青问,指尖蹭过信封背面的地址——字迹是用钢笔写的,墨色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只能勉强认出“江苏省泰兴县张家庄”几个字,笔画里还沾着点泥,像当年在战壕里写的时候,手上的泥蹭上去的。
张强的眼睛亮起来,像点着了一盏煤油灯。他凑过去,手指点在地址上,指甲盖泛着青:“我娘叫王秀兰,我妹叫张小花。我走的时候,妹才十二岁,扎着两根羊角辫,跟在我后面跑了二里地,塞给我一包炒黄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像在说昨天刚发生的事,“我在信里写,等打完仗,我就回家娶媳妇,给娘盖间新屋,用青瓦,房梁上雕龙;给妹买块花布做嫁衣,要桃红的,像春天的桃花。”
娅走过来,伸手替夏冬青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带着股檀香味——那是她常点的香,放在便利店的货架上,说是能驱邪。她的手指碰到夏冬青的耳尖,有点烫,像他的右眼:“地址太旧了,”她轻声说,“现在泰兴县改市了,张家庄说不定早就拆了,变成高楼了。”
张强的笑容僵在脸上,像被风吹灭的煤油灯。他伸手抓住夏冬青的手腕,指甲盖掐进他的肉里,却没留下痕迹——鬼魂是碰不到活人的,可夏冬青却觉得疼,像有人用针在扎他的手腕:“同志,你能帮我找找吗?哪怕……哪怕只告诉他们,我没忘了回家。”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像个被抛弃的孩子,“我不想做孤魂野鬼,我想让娘知道,我不是逃兵,我是跟日本人拼到最后一口气的。”
夏冬青的喉咙发紧。他想起自己的妹妹夏冬玥,想起小时候妹妹拽着他的衣角要糖吃,想起妹妹失踪那天,手里还攥着他买的棉花糖,糖都化了,粘在手指上,像血。他反手握住张强的手,虽然握不到实体,却能感觉到那股凉意渗进自己的皮肤里:“我帮你找。”他说,声音有点哑,“就算翻遍整个泰兴,我也帮你把信送到。就算找不到你娘和你妹,我也会把信烧给她们,让她们知道,你没忘。”
张强的眼泪突然掉下来。不是鬼魂那种流不出来的眼泪,是真真切切的,带着温度的眼泪——落在夏冬青的手背上,像颗小石子,砸得他心口发疼。他的脸上带着笑:“谢谢你,同志。”他说,“我听见班长喊我了,说队伍要开拔了,这次是往家的方向走。”
风卷着枯草屑再次扑过来时,张强的身影已经开始变淡。他站在老槐树下,朝着夏冬青笑,军帽歪着,像个刚从战壕里出来的小伙子。他的手里还攥着那包炒黄豆——夏冬青看见,炒黄豆的纸包上印着“泰兴县福兴号”的字样,纸包都破了,黄豆粒滚出来,落在地上,变成了几株嫩绿色的小草。
“我走了。”张强挥挥手,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了一缕烟,飘进老槐树的树洞里。树洞里的弹片突然闪了一下,像有人眨了眨眼睛。
夏冬青望着他消失的地方,手里的信封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娅递给他一杯热可可,杯子上印着便利店的logo——是她出门前从微波炉里拿的,还冒着热气。可可的香味混着墨香飘过来,像张强的信,像未说出口的思念。“先回便利店吧,”她轻声说,“明天我帮你查泰兴的地址,现在张家庄应该叫张庄社区了。”
夏冬青接过杯子,指尖碰到娅的手。她的手很凉,却带着股熟悉的温度——像第一次见面时,她替他挡下鬼魂的攻击时的温度,像每次他害怕时,她握他手的温度。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封,拇指蹭过信封上的蜡印,突然想起张强说的妹妹,想起自己的妹妹夏冬玥,想起她失踪那天,手里的棉花糖化了,粘在他的手背上,像张强的眼泪。
夕阳最后一缕光落在老槐树上,树洞里的弹壳闪着暗褐色的光。夏冬青把信封放进外套口袋,里面还装着赵吏留下的旧风衣——风衣领口的咒文泛着淡蓝的光,像在守护着什么。他抬头看向娅,她站在夕阳里,风衣的银线绣纹闪着光,像个下凡的仙子,像个陪他走过阴阳两界的人。
“走吧,”他说,“回去查地址。”
娅笑着点头,伸手挽住他的胳膊。风里还飘着淡淡的墨香,像张强的信,像未说出口的“我想你”,像那些永远留在战场上的青春。夏冬青的右眼还在发烫,但这次不是因为阴气——是因为怀里的信封,是因为身边的人,是因为那些没说出口的思念,像春天的种子,在心里发了芽。
他们沿着断墙往回走,身后的老槐树传来哗哗的响声,像张强在笑,像战友在喊“开饭了”,像妹妹在喊“哥,回家吃晚饭”。风里飘来炒黄豆的香味,像张强的信,像家的味道,像所有没说出口的“我想你”。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