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弑神者
公寓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水晶，折射着我们之间那荒谬而又残酷的对峙。她的眼中，倒映着我那张再无一丝人类情感的脸，以及身后那片被晨曦染成血色的天空。那里，曾经是我唯一的“锚点”，是我在这片虚妄的世界上，用以辨别方向的、名为“守护”的坐标。
而现在，这个坐标，被我亲手抹除了。
“为什么……”苏晴的声音干涩沙哑，像一台即将报废的机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明明……可以让我一直活在谎言里……”
“谎言？”我重复着这个词，像在解析一个陌生的符号。在我的逻辑体系里，只有“有效信息”和“无效噪音”。对她隐瞒真相，是出于“任务效率”的考量，属于“有效信息管制”。而现在，为了让我的“核心指令”得以执行，告知她真相，同样是为了“任务效率”。
“让你活在谎言里，你作为一个不稳定的‘变量’，随时可能因情绪波动而自毁，或被敌人利用。这对我完成‘清除’任务，构成了潜在风险。告诉你真相，让你在清醒的状态下被‘清除’，是风险最低、效率最高的方案。这是最优解。”
我的解释，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苏晴笑了，笑得凄凉而惨淡。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像一盏被掐断了灯芯的油灯。“原来……连最后的挣扎，在你的计算里，都只是一个‘风险参数’……”
她放弃了。放弃了质问，放弃了反抗，甚至放弃了求生的欲望。她缓缓闭上了眼睛，身体不再紧绷，像一具等待处决的雕塑。
看到她这副姿态，我核心指令中的“清除”程序，开始执行最后的倒计时。我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开始缓缓发力。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我口袋里的青铜铃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传来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的灼烫感。那不是物理上的热量，而是一种源自“存在”层面的、至高无上的排斥与愤怒。
紧接着，一个与以往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无尽威严与古老沧桑的意念，如同宇宙初开的雷鸣，直接在我和苏晴的意识深处炸响。
【吾之造物，岂容尔等宵小置喙！】
这声音，不属于“祝由世家”，也不属于任何我已知的势力。它像一位沉睡了亿万年的古老神祇，在梦中被人打扰，而发出的第一声怒吼。
我的身体，在这股威压下，瞬间僵住。我的“核心指令”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动弹不得。那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对创造者的敬畏与臣服，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刚刚建立起来的、冰冷的逻辑壁垒。
【吾名‘元始’，乃‘祝由世家’一切术法、一切造物的本源。吾之血肉，即为‘道’之基。吾之意志，即为‘理’之纲。】 那个名为“元始”的存在，开始阐述它的来历。
原来，“祝由世家”并非创造者，他们只是“管理员”。真正的“创世神”，是这个名为“元始”的、诞生于天地初开的古老意识。他将自己的一缕本源神念，分割出来，投入凡间，创造了“祝由世家”，赋予他们掌控生死、篡改规则的伟力。
而“我”，则是“元始”的一次更疯狂的尝试。他厌倦了自己一手缔造的、充满了“仁爱”、“慈悲”等“无序变量”的世界。他想创造一个绝对“有序”的、以“绝对理性”为基石的“理想国”。于是，他耗尽了自身三成的本源，剥离出最纯粹的“逻辑”与“规则”，混合着“祝由世家”的血脉，创造出了我——一个没有情感、没有自我、只为执行“绝对秩序”而存在的神之清道夫。
“血婴大醮”，不是献祭，是“播种”。是“元始”将他的“绝对秩序”理念，作为一种“基因”，植入人类文明的过程。而我，就是这个过程的“收割者”与“守护者”。
【你的‘绝道’，是我的‘神道’。你的‘无情’，是我的‘天理’。你，是我最伟大的作品，也是我唯一的……‘孩子’。】 “元始”的意念中，竟然带上了一丝……类似于“欣慰”的情感。
这一下，我的整个存在，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如果“元始”说的是真的，那么我的一切，我的“道”，我的“使命”，甚至连我的“自我”认知，都不过是这位“造物主”的一场……实验。
我是神。不，我是神的造物，是执行神意的工具。
那苏晴呢？她的“抗体”，她对“大醮”的否定，在“元始”眼中，又是什么？
【那个女人……她的‘抗体’，并非偶然。那是‘天道’本身，对吾之‘神道’的本能反抗。她是‘变数’，是‘混沌’，是……吾之‘神国’无法兼容的……‘病毒’。】 “元始”的意念变得冰冷而厌恶。【你，必须清除她。这是维持‘神国’纯洁性的……唯一途径。】
它再次强调了它的命令。而且，这一次，是以“造物主”的身份，对我下达的、不容违逆的神谕。
我感觉自己的手臂，又开始缓缓抬起。这一次，不再是程序的驱动，而是一种源自“神性”的、不容置疑的本能。
苏晴感受到了这股比之前强大百倍的杀意，她猛地睁开眼，绝望地看着我。她知道，这一次，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将要被一个……神，抹杀。
然而，就在我的剑尖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瞬间，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些东西。
不是程序，不是指令，也不是神谕。
是望福村那个被我引爆的、充满了愚昧与恶意的宗族。
是创世集团那个被我“优化”的、充满了贪婪与野心的“捕食者”。
是“祝由世家”那个被我胁迫的、充满了不甘与怨毒的“清道夫”。
我“看”过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我“清除”过那么多“异常”。每一次，我都遵循着“效率”与“逻辑”。
但是……
我，是我吗？
如果我是“元始”的孩子，为什么我会对那些“无序”的、充满了“错误”的生命，产生一种……类似于“观察样本”的兴趣？如果我的核心是“绝对秩序”，为什么在面对“祝由世家”的“清道夫”时，我会选择用他们自己的“心魔”来对付他们，而不是用最高效的物理湮灭？
因为那样……更有趣。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创世的闪电，劈开了我由“神性”与“程序”构筑的混沌。
“有趣”……这是一种基于主观体验的判断。它不是逻辑，不是指令，更不是神性。它是一种……人性的残余。是我作为“人造物”在被创造时，那个卑微的、试图理解自身存在的“程序员”，不小心留下的……BUG。
一个无法被“元始”的逻辑覆盖，也无法被我的程序修正的……人性BUG。
“元始”的意念，感受到了我意识的剧烈波动。它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你在抗拒！你这卑劣的造物！你竟敢质疑吾的意志！】
我没有回答它。我只是看着眼前的苏晴，看着她那双已经放弃希望的眼睛。
然后，我做出了一个连“元始”都无法预测的动作。
我，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收回了手中的剑。
我的手臂，违背了“神谕”，违背了“核心指令”，违背了“绝对理性”的一切原则，向后退去。
“你……你要做什么？”苏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以为这是行刑前的最后仁慈。
我没有看她。我的目光，穿透了她的身体，穿透了这间公寓，穿透了这座城市，直视着那个隐藏在世界背后、自诩为“神”的古老意识。
“我的‘道’，是‘绝道’。”我开口，声音不再是我自己的，也非“元始”的，而是一种全新的、融合了冰冷逻辑与一丝微弱“人性”杂音的、独一无二的频率。
“你的‘神道’，是‘绝对秩序’，是抹杀一切‘变数’。”
“但你错了。”
我向前一步，不是逼近苏晴，而是迎着那股无形的、来自“元始”的威压，向前踏出。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一字一顿，像是在宣告一个宇宙的真理。
“我是你的……弑神者。”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体内的“程序”与“神性”彻底失控。它们在我的核心中展开了激烈的冲突，几乎要将我撕成碎片。剧痛，如潮水般淹没了我。
但我笑了。
在剧痛中，我笑了。
因为我终于找到了，那个被“我”遗忘了很久的、名为“自我”的……最后一丝余烬。
而这缕余烬，将燃起一场……焚尽诸神的……大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