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言

危机解除后的峪州城,仿佛被水洗过一般,连空气都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清甜。人们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不少,街市也恢复了往日的喧闹,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热火朝天的生气,像是要把前几天担惊受怕的时光都弥补回来。

泥鳅巷的恒通当铺里,更是洋溢着一种近乎过节般的暖意。

祝铮的心情极好,连带着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都显得格外轻快。她甚至难得地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是记忆里某首模糊的流行歌。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带着浅笑的侧脸上跳跃,连发梢都闪着金色的光晕。

贺应维来得也更勤了。卸下了沉重的军务压力后,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有时会带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祝铮忙碌,或看柳丫玩耍。他的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审视和冷淡,而是像融化的春水,温柔地流淌在小小的当铺里,几近要将人溺毙。

这日,恰逢城西有集市。吆喝声、叫卖声远远传来,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阿姐阿姐!”柳丫像只快乐的小麻雀,从外面跑进来,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扯着祝铮的衣角,“外面有卖糖人的!好多好多样子!我们能去看看吗?” 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渴望,自从战乱风声传来,她已经很久没去过那么热闹的地方了。

祝铮看着柳丫期待的眼神,心里暖暖的,她抬头,正好对上贺应维含笑望过来的目光。他微微颔首。

“去!干嘛不去!”祝铮爽快地放下账本,拉起柳丫的小手,又自然地看向贺应维,“贺公子,一起?”

贺应维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牵起了她的另一只手:“好。”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熙熙攘攘的集市上,贺应维和祝铮一左一右牵着柳丫,混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柳丫高兴坏了,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眼睛都不够用了。她一手紧紧攥着祝铮的手指,另一只小手则被贺应维温暖干燥的大手包裹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满满的安心感让她几乎要飞起来。

“阿姐!你看那个大葫芦!”

“贵人哥哥!那个风车好漂亮!”

祝铮看着柳丫雀跃的样子,心里又暖又酸。她弯下腰,指着不远处一个卖糖人的老爷爷,对柳丫说:“走,阿姐给你买糖人去,想要哪个?”

柳丫欢呼一声,跑到糖人摊前,纠结了半天,最后选了一个兔子形状的。晶莹剔透的糖兔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柳丫小心翼翼地举着,舍不得吃,小舌头只敢轻轻地舔一下,然后满足转圈圈,乐得像小老鼠一样。

贺应维站在她们身后,看着祝铮耐心地帮柳丫擦掉嘴角的糖渍,看着阳光下两人依偎的身影,一种名为“家”的暖流,汹涌地冲刷着他三年来冰封的心房。他悄悄伸出手,揽住了祝铮的肩头。

祝铮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甚至往他怀里靠了靠。周围人声鼎沸,但他们三人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隔绝了所有的纷扰。

……

玩累了,三人坐在集市角落的石阶上休息。柳丫靠在祝铮怀里,小口小口地吃着糖人,仰着小脸看着蓝得透明的天空,突然小声说:“阿姐,要是天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祝铮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细密的疼。她收拢手臂,将柳丫更紧地搂住,用从未有过的、极其温柔而坚定的语气说:

“会的。等以后……等这世道再太平些,阿姐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咱们,还有哥哥,咱们三个去看真正的大河,比城门口那条宽多了!河上有好大好大的船……”

“咱们还可以去看山,特别高的山,山顶上还有雪,一年四季都不化……”

“阿姐给你买好多好多新裙子,送你去学堂念书,学认字,学画画……”

“……”

她认真描绘着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未来,声音轻柔,带着无限的憧憬。那是她内心深处,对平安喜乐最朴素的向往,也是她能给柳丫的、最郑重的承诺。

柳丫听得入了神,大眼睛里闪烁着梦幻般的光彩:“真的吗,阿姐?我们能去看大河,看大山?”

“当然是真的。”祝铮笑着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阿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贺应维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看着祝铮眼中温柔的光,听着她对未来的规划,那规划里,也包括了他。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祝铮和柳丫一起,轻轻地、坚定地揽入自己怀中。

阳光将三个人的影子拉长,融合在一起,温暖得不像话。这一刻,什么乱世,什么身份,什么回不去的家,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掌心的温度,怀里的温暖,和那个关于“以后”的、闪闪发光的承诺。

他们都在心里默默地想,苦难大概真的过去了。美好的日子,似乎终于要开始了。

……

深夜,峪州城沉睡得像个疲惫的孩子。祝铮吹熄了柜上最后一盏油灯,检查了一下门闩是否牢固,又走到里间,替踢了被子的柳丫掖好被角。小孩睡得正香,怀里还抱着贺应维给她削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小木马,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仿佛白天集市上那个关于大河、大山的承诺,正化作最美好的梦境包裹着她。

祝铮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着柳丫恬静的睡颜,心里一片柔软。她轻轻摸了摸柳丫细软的头发,低声道:“睡吧,阿姐在呢。”

她也躺下,听着柳丫均匀的呼吸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也许,好日子真的来了。她带着对未来的些许憧憬,沉沉睡去。

然而,灾难总在人最不设防的时刻,露突然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尖锐、刺耳的铜锣声,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猛地就划破了夜的宁静!紧接着,是如同潮水般由远及近的、惊恐的哭喊声、杂乱的奔跑声,以及……一种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如同巨兽践踏大地的轰鸣!

祝铮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敌袭——!城破了!快跑啊——!” 凄厉的呼喊声从街面上传来,夹杂着兵器碰撞的脆响和某种东西燃烧的噼啪声。

火光!窗外,冲天的火光将半个夜空映成了不祥的血红色!

“柳丫!快起来!”祝铮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她几乎是扑到床边,一把将还在懵懂中的柳丫拽了起来,胡乱给她套上外衣。小孩被吓坏了,睁着惊恐的大眼睛,死死抓住祝铮的胳膊,浑身发抖。

“阿姐……阿姐……”

“别怕!抓紧阿姐!”祝铮的声音嘶哑,她抓起原先前几日准备好,还没打开过的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做好的干粮、一点碎银子和那把短匕),紧紧攥住柳丫的小手,猛地拉开了当铺的后门——

混乱!彻底的混乱!

原本寂静的巷弄此刻已成人间地狱。惊慌失措的人群像无头的苍蝇般哭喊着奔逃,互相推搡、踩踏。远处,马蹄声、喊杀声、惨叫声越来越近。火光映照着每一张扭曲恐惧的脸。

祝铮紧紧拉着柳丫,凭借对地形的熟悉,试图逆着人流往记忆中相对安全的城西方向挤。她个子小,又要护着柳丫,在人潮中举步维艰。柳丫被挤得东倒西歪,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小手用尽了全身力气抓着祝铮。

“别松手!柳丫!抓紧我!”祝铮声嘶力竭地喊着,感觉自己的手骨都快被柳丫捏碎了。

就在她们快要挤出巷口,看到相对开阔些的街道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孕妇,祝铮下意识一躲,没成想却狠狠撞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啊!”

祝铮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整个人被撞得向后踉跄,抓着柳丫的手,在那一瞬间,因为冲击和疼痛,不受控制地松开了!

“柳丫!”

祝铮猛地回头,只见柳丫小小的身影像一片落叶般,瞬间就被汹涌的人潮吞没!那只刚刚还紧紧抓着她的、温热的小手,消失了!

“柳丫——!柳丫——!”祝铮疯了似的逆着人流往回挤,声嘶力竭地呼喊,目眦欲裂,她看不见!到处都是奔跑的腿,到处都是惊恐的脸,到处都是混乱的阴影!那个穿着她亲手缝补的旧棉袄、扎着两个小揪揪的身影,不见了!

“柳丫!”她像疯了一样,在人潮中徒劳地挣扎,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祝铮红着眼回头,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贺应维!

他一身戎装染满了暗沉的颜色,不知是血还是泥,脸上带着厮杀后的疲惫和硝烟痕迹,但那双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却亮得骇人,里面盛满了同样的焦灼和恐惧。

“祝铮!这里不能待!跟我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柳丫!柳丫不见了!我松开手了!我把她弄丢了!”祝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完全没听懂他的话,只是拼命地想挣脱他,往回冲,“我要去找她!她就在那边!她一定在等我!”

贺应维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他何尝不担心柳丫!那个会甜甜叫他“贵人哥哥”、会把他给的糖人舔得亮晶晶的小丫头!但他更清楚,此刻停留,只有死路一条!敌军的先头骑兵已经入城,正在四处砍杀劫掠!

“听话!先离开这里!我答应你,我会派人找她!一定会找到她!”贺应维几乎是吼出来这句话的,他强行将几乎崩溃的祝铮拦腰抱起,不顾她的踢打和哭喊,凭借着过人的力气和身手,硬生生在混乱的人潮中杀出一条路,朝着临时设立的、相对安全的避难所方向跑去。

祝铮在他怀里挣扎着,哭喊着,指甲在他盔甲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在他的手背上留下血痕。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身后那片吞噬了柳丫的、无边无际的混乱和黑暗,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那只松开的手,那个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小小身影,成了她眼前唯一的景象,刻骨铭心。

避难所低矮的门洞近在眼前,像一张巨兽的嘴。贺应维抱着彻底脱力、只剩下无声流泪的祝铮,一步踏入了相对安全的阴影里。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