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贺应维又以“核查城内防火水缸分布”为由，出现在了泥鳅巷。这个理由找得实在不算高明，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但脚步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
祝铮正踩在一个有点摇晃的矮凳上，踮着脚，想将一本厚重的旧账本塞到柜台最高一层的隔板上去。那隔板她平时很少用，上面落满了灰。
贺应维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她摇摇晃晃、险象环生的样子。他的心几乎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句“小心”还没喊出口，祝铮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下意识回头看来——
重心一偏，矮凳猛地一滑！
“啊！”祝铮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栽去，手里的账本也脱手飞出。
电光火石之间，贺应维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冲上前，长臂一伸，不是先去扶凳子或者接账本，而是精准地、结结实实地揽住了祝铮的腰，将她整个人带离了倾倒的矮凳，护在了怀里。
“哐当！”矮凳倒地。
“啪嗒！”账本摔落，扬起一片灰尘。
世界仿佛静止了。
祝铮惊魂未定，整个人还紧紧贴在贺应维的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衣料下紧绷的肌肉和胸腔里传来的、同样急促有力的心跳声。他的手臂箍在她的腰侧，力道很大，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传来灼人的温度。
贺应维也僵住了。温香软玉抱满怀，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阳光的味道。怀里的人那么纤细，腰肢不盈一握，带着鲜活的生命力和……致命的吸引力。他甚至可以看清她因为惊吓而微微颤动的睫毛。
两人维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尘埃的味道，还有一种更加粘稠、滚烫的气息。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柳丫。小丫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从里屋跑出来“阿姐！你没事吧？”
这一声如同惊雷，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祝铮猛地回过神，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像煮熟的虾子。她手忙脚乱地从贺应维怀里挣脱出来，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又摔倒。
贺应维几乎是下意识地又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这次，手掌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肘。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是被烫到一样，祝铮飞快地抽回手，贺应维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没、没事！”祝铮声音都有些变调，强自镇定地弯腰去捡地上的账本，借此掩饰爆红的脸颊和狂乱的心跳，“这破凳子！早该扔了！”
贺应维也迅速收敛了情绪，但耳根的红晕却一时难以消退。他弯腰帮她扶起矮凳，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以后……这种登高的事，叫我。”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回应，而是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和理所当然。
祝铮捡账本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含糊地“嗯”了一声，心跳依旧如擂鼓。
贺应维看着她通红的侧脸和故作忙碌的样子，心底那片冰原，仿佛在阳光下加速消融，涌出汩汩暖流。他忽然觉得，之前的那些别扭、试探、小心翼翼，在此刻都显得有些可笑。
有些心思，既然藏不住，那就不藏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她将矮凳放稳，去捡起那本摔散了的账本，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递还给她。动作自然，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
祝铮接过账本，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又是一阵微小的电流窜过。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正好撞进他深邃的目光里。那目光不再冰冷，不再复杂，而是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带着一种她看得懂的、灼热的温度。
这一次，祝铮没有立刻移开视线。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老乡”，看着这个会在危急时刻毫不犹豫抱住她、会对她说“以后登高叫我”的贺应维。
空气中弥漫的尘埃缓缓落下，阳光透过门板，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光。矮凳倒地的声响仿佛还在耳边，但更清晰的，是彼此胸腔里那无法忽视的、为对方而剧烈跳动的心音。
柳丫看着突然不说话、只是看着对方的阿姐和贵人哥哥，眨了眨大眼睛，觉得他们好像又和好了，而且……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她的小脑袋瓜还想不明白这些。
窗户纸，被一个跌落的账本，撞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账本的尘埃缓缓落定，矮凳也被扶正，歪斜地立在原地。铺子里恢复了安静，只有阳光移动的细微声响，和柳丫偶尔吸溜一下鼻子的声音。
但某种东西，已经截然不同了。
贺应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柜台边，目光落在祝铮依旧泛着红晕的侧脸上，看着她故作镇定地整理着那本摔散了的账本。
他心中那片冰原，此刻已化为一片温热的潮水，汹涌地拍打着理智的堤岸。刚才抱住她时那纤细而真实的触感，她发间的清香，以及此刻她强装镇定下的羞涩，都像是最烈的酒，让他醺然欲醉。
有些话，似乎已经到了嘴边。
祝铮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像是有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让她从耳根到脖颈都烧了起来。她不敢抬头，只能拼命地盯着账本上模糊的字迹，心里乱成一团麻。刚才那个拥抱的力度和温度，还清晰地烙印在记忆里，让她心跳失序。这个罗苑……他到底……
“祝铮。”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低沉而温柔的质感。他没有叫她“李掌柜”，而是叫了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名字。
祝铮整理账本的动作彻底停住了。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着，等待着他的下文。
贺应维看着她瞬间僵住的背影，到了嘴边的话在舌尖转了几转，最终却化为了更简单的句子，带着一种笨拙却真挚的关切：“以后……小心些。”
千言万语，终究被浓缩成了这最朴素的叮嘱。不是华丽的告白，却比任何情话都更能触动人心。它包含了未尽的心疼，潜藏的承诺，和那份刚刚确认、亟待生长的情愫。
祝铮缓缓转过身，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他。阳光从她身后照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她的脸颊依旧绯红，眼里水光潋滟，没有了平日的狡黠，只剩下清晰的悸动和一丝不确定的茫然。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穿越了时空、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男子。他不再是那个遥远的、冰冷的安国府二公子，而是会因为她遇险而惊慌、会笨拙地试图缓和关系、会在此刻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着她的……罗苑。
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
空气中仿佛有细小的烟花在噼啪作响。所有的别扭、试探、心照不宣，都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不需要亲吻，甚至不需要更直白的言语，这一个眼神的交汇，已然道尽了一切。
柳丫仰着小脑袋，看看阿姐，又看看贵人哥哥，觉得他们好像又在玩那种她看不懂的“你看我我看你”的游戏了。她扯了扯祝铮的衣角，小声问：“阿姐，账本还弄吗？我饿了。”
童言稚语打破了这黏稠的静谧。
祝铮猛地回过神，脸上红晕更盛，有些慌乱地低下头，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弄……这就弄！饿了啊？阿姐……阿姐这就去做饭！”
贺应维也微微侧过脸，掩饰着嘴角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耳根的红晕一路蔓延到了脖颈。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接过祝铮手里那本被她攥得有点皱的账本，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我来吧，你去做饭。”
这一次，祝铮没有拒绝，也没有调侃。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拉着柳丫，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后院的小厨房。
贺应维站在柜台前，手指拂过账本粗糙的封面，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他抬头，望向厨房方向，听着里面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和祝铮刻意放大的、指挥柳丫洗菜的声音，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归属感”的情绪，悄然充盈了他的心间。
战火或许仍在远方酝酿，但在此刻，这间小小的、充满烟火气的当铺里，两个孤独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彼此温暖的港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