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屿的三十秒情书
警报声撕裂了耳膜。
姜君菡还没来得及看清雷达上那团巨大的阴影,失重感就裹挟了全身。凤凰猛地拉杆,潜航艇做出了一个违背物理常规的急转。惯性把她从副驾驶位上扯了下来,后背狠狠撞在加压舱壁上。
脊椎传来脆响。视网膜充血,眼前一片红光。
紧接着是黑暗。
除了耳边嗡嗡的电流噪音,什么都听不见。
那噪音很尖锐,持续不断,像是接触不良的麦克风。
兹——兹——
……
“滋——喂?喂?测试,一二三。”
那恼人的电流声变了。变得温和,伴随着海浪拍打礁石的白噪音。
姜君菡觉得眼皮很重。有人拿冰凉的东西贴了一下她的脸颊。
她缩了缩脖子,睁开眼。
没有幽闭的深海驾驶舱,没有闪烁的红色警报灯。
头顶是蓝得透明的天空,几朵积云懒洋洋地挂着。阳光穿透巨大的榕树叶缝,在红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混杂着海盐、炸五香和老冰棍的甜腻味道。
鼓浪屿。音乐厅广场。
“醒醒,大小姐,这种时候都能睡着?”
王一博蹲在她面前,手里晃着一瓶橘子汽水。玻璃瓶身挂满水珠,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滑落,滴在干燥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印花T恤,领口别着墨镜,头发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那一年的他还没留那道为了显得成熟而蓄的胡茬,下颌线干净利落,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有个很浅的坑。
这是三年前,“琴岛焕新”项目的决赛现场。
姜君菡揉了揉太阳穴,大脑还有些发懵。
“音响组那边出了点问题。”王一博拧开汽水盖子,递给她,“老钢琴的共振频率太低,现场收音全是杂波。评委席那帮老头子耳朵尖得很,只要有一点底噪,咱们这半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他嘴上说着严重的情况,语气却并不慌乱。
姜君菡接过汽水,冰凉的触感让她找回了实感。她想起来了,那天下午,他们为了消除那0.5分贝的环境底噪,差点吵翻天。
“你不是写了新算法吗?”她喝了一口汽水,碳酸气泡在舌尖炸开,“那个‘反相抵消’程序。”
王一博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你偷看我电脑了?”
“我是你的产品经理。”姜君菡站起身,帮他拍掉肩膀上落的一片树叶,“利用波形干涉原理,实时采集环境噪音,生成一个反相声波进行抵消。理论上,这能创造出一个绝对纯净的声场。”
王一博眼里的光闪了一下。他转身看向身后那个巨大的全息投影舞台。
“理论是理论。现场变量太多了。”他走到控制台前,手指在那台贴满贴纸的旧笔记本键盘上敲击,“海风的风速、游客的脚步声、甚至是知了的叫声,都在随机变化。只要算法慢一毫秒,反相波就会变成新的噪音,把演出搞砸。”
“如果你都不行,那就没人行了。”姜君菡走到他身后,看着屏幕上那些疯狂跳动的绿色波形。
王一博的手指顿住。
他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亮,倒映着鼓浪屿午后的阳光。
“听好了,姜姜。”他突然换了个称呼,声音压得很低,“这个算法的核心不是‘消除’,是‘欺骗’。它不需要消除所有声音,它只需要让听的人,听不到那些杂音。它捕捉的是特定的频率。”
特定的频率。
王一博拉过她的手,放在键盘的回车键上。
“待会儿演出开始,只要看到波形图变红,你就按下去。那一瞬间,所有的杂音都会被反相波中和。全世界只剩下琴声。”
“我?”姜君菡有些迟疑,“万一我按晚了……”
“不会。”王一博笃定地说,“你会卡在最完美的节点上。因为这个频率参数,我是照着你的心跳写的。”
远处,主持人的声音响起:“接下来,有请‘琴岛焕新’团队展示他们的作品……”
王一博冲她扬了扬下巴。
“按下去。”
姜君菡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
……
“按下去!!”
怒吼声炸裂在耳边。
姜君菡猛地从安全座椅上弹起,胸口的束缚带勒得肋骨生疼。
海水已经漫过了小腿,冰冷刺骨。潜航艇内部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爆裂的火花和嘶嘶作气的高压管线。
“咳咳……”她剧烈呛咳,吐出一口咸涩的海水。
“没死就动起来!”凤凰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听起来像是喉咙里含着血沫。他整个人趴在舵盘上,双臂青筋暴起,正死命把操纵杆往左边掰,“动力舱进水!那畜生就在正上方!”
姜君菡抬头看向主屏幕。
没有蓝天,没有榕树。
只有深不见底的黑,和雷达正中央那个红得发紫的巨大光点。
那个深海巨兽并没有急着进攻,它在戏弄猎物。巨大的生物电脉冲干扰了潜航艇的所有电子设备,屏幕画面疯狂抖动,像是老旧的显像管电视。
王一博跪在控制台下方的检修口,半个身子都探进了那些复杂的线路里。他手里拽着一把数据线,嘴里咬着战术手电,光柱在晃动中扫过他满是油污和血迹的脸。
“一博!”姜君菡解开安全扣,跌跌撞撞地扑过去。
王一博听到声音,从乱如麻的线缆中抬起头。他的左眼眉骨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流进眼睛里,让他不得不眯着一只眼。
“它的锁定机制是生物电共振。”王一博吐出手电,语速快得惊人,“它不看雷达,它‘听’我们的生物频率。姜姜,你刚才昏迷的时候,它的攻击频率降低了。它在找你。你是钥匙,也是靶子。”
姜君菡的大脑一片空白,但刚才梦里的那个词突然蹦了出来。
频率。
“反相波……”她呢喃着,随后一把抓住王一博满是油污的手,“琴岛!那个算法!你在鼓浪屿写的那个!”
王一博愣了一瞬。
“别发呆!老子撑不住了!”凤凰在驾驶座上咆哮,潜航艇外壁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挤压声,显然是有什么东西蹭过了艇身。
“那个降噪代码!”姜君菡吼道,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你说过,只要捕捉到特定频率,就能生成反相波进行欺骗!它既然靠生物电频率锁定我,我们就能制造一个‘反相的我’!”
王一博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需要更多的解释。那种默契跨越了三年,从阳光明媚的鼓浪屿直接接通到了这漆黑的深海。
他猛地抽出双手,在满是海水的键盘上疯狂敲击。
“凤凰!稳住姿态!我要接入声呐系统!”
“稳个屁!推进器都要炸了!”凤凰骂道,但他还是松开了一只手,在副控板上连按三个开关,“液压全开!给你三十秒!死了别怪老子!”
潜航艇发出一声濒死的哀鸣,尾部的备用引擎喷出最后一点燃料,硬生生在水中做了一个横滚,避开了上方砸下来的一道激流。
轰——!
水流擦着外壳切过,外层装甲剥离的声音清晰可闻。海水涌入的速度变快了,水位涨到了膝盖。
王一博根本没看外面。
他的世界只剩下屏幕上那些跳动的绿色代码。那一串串字符在他眼中不再是枯燥的数据,而是那个夏天的风,是榕树下的光斑,是姜君菡的心跳。
那是他写给她的情书。
现在,这封情书要变成保命符。
“采样完成……生物电解析中……”
王一博的手指快得只能看到残影,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汗水混着血水滴落在键盘上,但他连擦都不擦。
“频率匹配……加载反相波形生成器……”
外面的怪物似乎察觉到了猎物即将消失,它不再试探。雷达上的红点瞬间放大,那是它张开了深渊般的巨口,高能粒子流正在汇聚。
“这就是你说的必杀技?”凤凰看着舷窗外亮起的幽蓝色光芒,干笑了一声,“挺好看,适合当葬礼烟花。”
“来不及了!”
“看着我。”
王一博没有理会凤凰的绝望,他突然转头,那只完好的右眼死死盯着姜君菡。
没有恐惧,没有慌乱。
只有绝对的专注。
“相信我吗?”
姜君菡没有说话,她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是用力点头。
王一博回过头,右手拇指高高扬起,重重砸在回车键上。
啪。
这一声清脆的敲击声,在嘈杂的警报声中显得格外微弱。
“嗡——”
潜航艇外部的声呐发射器震动了一下。
那不是某种具有杀伤力的冲击波。那是一个奇怪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它听起来像是一架走调的大提琴,又像是一声叹息。
这种极其特殊的波段,以潜航艇为圆心,瞬间扩散至整片海域。
那个即将喷射毁灭光束的庞然大物,动作突然僵住了。
那幽蓝色的光芒在喉咙口闪烁了两下,却迟迟没有喷涌而出。它那巨大的头颅疑惑地摆动了一下,就像是一个正在听歌的人,突然被人拔掉了耳机。
目标消失了。
在它的感知世界里,刚才那个鲜活诱人的生物信号,被一股完全相反的波段中和,瞬间归零。
那道蓄势待发的能量流失去了导引,在最后一刻发生了偏转。
轰隆!
幽蓝色的光束擦着潜航艇的头顶射向深海,瞬间蒸发了数吨海水。剧烈的沸腾制造了一片混乱的气泡墙,白色的气泡如同爆发的火山灰,遮蔽了一切视线。
“就是现在!全速下潜!”王一博吼道,嗓音嘶哑。
潜航艇像一条滑溜的泥鳅,钻进了那片气泡墙。借着混乱的水流掩护,它一头扎进了更深、更黑暗的海沟裂缝里。
雷达上的红点开始无头苍蝇般地乱转,显然是被那个“反相波”彻底搞懵了。
潜艇在黑暗中极速下坠。
足足过了五分钟,直到那个代表死亡的红点被甩在探测范围之外,船舱里才响起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
凤凰瘫在驾驶座上,手还在发抖。他颤颤巍巍地从湿透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也没点火,就是干嚼着烟蒂。
“这他妈也行?”他把烟丝嚼得咯吱响,“用一段降噪代码骗过了几十亿美金造出来的杀人机器?”
“是AR声场重构。”王一博纠正道。
他靠在控制台上,身体顺着柜门滑落,瘫坐在地上的积水里。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却下意识地把姜君菡重新揽进怀里,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那是……我们的金奖作品。”
姜君菡靠在他胸口,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声。
咚、咚、咚。
和梦里的频率一模一样。
刚才在几千米深的冰冷海底,在那短暂的三十秒里,那段关于阳光、音乐和汽水的回忆,成了他们唯一的武器。
“幸亏那个评审团给你俩颁了奖。”凤凰这时候终于缓过劲来,吐掉嘴里的烂烟头,“不然咱们今天都得变成鱼饲料。”
姜君菡想笑,却牵扯到了胸口的伤,疼得呲牙咧嘴。她抬起头,看着王一博。
满脸油污,狼狈不堪。但他眼里的那份神采,和鼓浪屿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一博。”
“嗯?”
“等到了‘拉莱耶’,找到了真相……”她抓紧他冰凉的手,“我们再办一次音乐节吧。就在这深海里。”
王一博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用满是硝烟味的额头轻轻撞了一下她的额头。
“好。我给你造一片海。没有怪物,只有鲸鱼。”
潜航艇在黑暗中继续下潜,通过了那道狭长的海沟裂缝。
操作台上的深度计数字还在跳动:5000米,5500米,6000米。
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外壳承受水压发出的细微呻吟。
突然,声呐屏幕上跳出了一个新的信号。
这次不是代表怪物的红点,而是一片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绿色光斑。
凤凰猛地坐直了身子,盯着屏幕,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喂,你们两个别在那儿煽情了。”凤凰的声音有些发干,“来看看这个。”
姜君菡扶着王一博站起来,凑到雷达屏幕前。
声呐勾勒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不是自然形成的海底地貌。
那是规则的直角,耸立的高塔,还有宽阔的街道。
在六千米的深海之下,在一片死寂的黑暗尽头,一座巨大的、沉睡的城市,正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而在城市的最高点,一个微弱的信号源正在有规律地闪烁。
三短,三长,三短。
是SO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