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床头灯下亮着,幽白的光映着林向渝略显疲惫的脸。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框像一枚小小的句号,暂时为她在北京长达六年的奔波画上了休止符。
窗外是北京亘古不变的繁华夜景,车流如织,霓虹闪烁,勾勒出冰冷而璀璨的线条。
决定,其实早已在心里生根发芽,只是在等待一个破土而出的时机。
一周前,老家杭州打来的那通电话,成了最后的催化剂。
邻居阿姨小心翼翼地说,奶奶又忘了关煤气,差点出事,虽然虚惊一场,但老人家眼神里的茫然和无助,透过电话线,狠狠攥紧了她的心。
父母早逝,在那个小小的院落里,是奶奶用布满老茧的双手,一粥一饭,一字一句,将她从垂髫稚童抚养成考入北京名校的姑娘。
奶奶总说:“囡囡,好好飞,别回头。”
她便真的头也不回地飞了,飞向更广阔的天地,却把那个佝偻的身影,独自留在了时光深处。
第二天,林向渝走进那座熟悉的写字楼,径直走向部门总监苏眠的办公室。
苏眠是公司里出了名的女强人,也是林向渝职业道路上的伯乐和严师。
她正低头批阅文件,听到敲门声,头也没抬。
苏眠:“进。”
林向渝:“苏总。”
苏眠抬起头,看到她手中的信封,以及她脸上那种不同于的神情,敏锐地挑了挑眉。
她没有接,只是用指尖点了点桌面。
苏眠:“先坐下说。”
林向渝依言坐下,将信封轻轻推到苏眠面前。
苏眠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真皮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她一手带起来的得力干将。
苏眠:“小鱼,我收到你的邮件了。但我需要亲口听你说,你真的想清楚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压迫感。
苏眠:“放弃在北京的一切,高薪、职位、还有我们这里最好的平台和资源,回到杭州,从头开始?”
林向渝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林向渝:“苏总,我想清楚了。”
苏眠:“小鱼,我理解你对家人的感情。但是,现实问题你必须考虑清楚。杭州不是没有好公司,但以你的资历和期望的职位,选择面会比北京窄很多。而且,‘照顾年迈的奶奶’——这句话在招聘方听来,潜台词可能就是‘无法全身心投入工作’,‘需要频繁请假’。这会极大地影响你的职业前景,你明白吗?”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加推心置腹。
苏眠:“我知道奶奶对你很重要。但现在的解决方案有很多。我们可以帮你联系最好的家政公司,请一个专业、可靠的保姆,费用方面,如果你有困难,公司甚至可以提供一部分补贴,或者我给你批更灵活的远程办公权限。这比你彻底放弃这里的一切,要理智得多。”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细微的运行声。
林向渝看着苏眠,她知道,苏眠说的是最现实、最理智,甚至是对她个人利益最优的选择。
苏眠欣赏她的能力,于公,不希望损失一员干将;于私,她也确实为这个年轻下属的未来考虑。
但是,有些选择,无法用理智和利益来衡量。
林向渝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院,看到了奶奶在灶台前忙碌的瘦小背影,看到了她送自己北上求学时,在站台上偷偷抹泪的样子。
父母的面容在记忆里已经模糊,是奶奶,用单薄的肩膀,为她撑起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天空。
林向渝:“苏总,谢谢您为我考虑这么多,也谢谢您一直以来的栽培和赏识。您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很清楚回去意味着什么。”
她的目光越过苏眠,似乎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声音里浸染了一种深沉的温柔,也带着不容转圜的决绝。
林向渝:“但是,对我而言,她是我的根。父母走得早,是奶奶,用她一辈子攒下的那点微薄力气,一点一点把我拉扯大。供我读书,教我做人。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林向渝。”
她顿了顿,指尖微微蜷缩,又缓缓松开。
林向渝:“现在,她老了,记性不好了,会忘记关煤气,会对着电话叫不出我的名字……她需要我。就像我小时候,一刻也离不开她一样。”
林向渝:“钱可以再赚,工作可以再找,但奶奶的时间,我等不起了。我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让她在孤独和模糊的记忆里等待。所以,我必须回去。”
办公室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苏眠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林向渝。
她在这个年轻女孩的眼里,看到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
那是一种无法用逻辑和利益去撼动的力量。她见过林向渝在谈判桌上锱铢必较的犀利,也见过她在项目受阻时彻夜不眠的坚韧,但此刻这种平静下的坚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大。
最终,苏眠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拿起桌上的信封,没有拆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光洁的封皮。
苏眠:“我尊重你的决定。”
苏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遗憾,但也有一份释然。
林向渝:“林向渝,你是我带过的最有潜力的员工之一。失去你,是公司的损失,也是我的遗憾。但是……”
她顿了顿,露出一抹淡淡的、带着欣赏的笑容。
林向渝:“一个人懂得什么是自己必须守护的,并且有勇气为之付出代价,这本身,就是一种非常可贵的能力。我祝福你。”
苏眠:“谢谢苏总。”
林向渝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躬,是为了知遇之恩,也是为了此刻的理解。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异常忙碌。工作交接,整理物品,办理离职手续,退掉公寓……六年北漂生活积累下的东西不少,但真到了要舍弃的时候,林向渝发现能带走的并不多。
大部分家具电器送了人,许多不常穿的衣服打包捐了出去,最后剩下的,不过是几个塞满了衣物和书籍的行李箱,以及一台承载了无数工作文件和记忆的笔记本电脑。
至于车,就之后再找人拖回了杭州。
朋友们为她饯行,酒酣耳热之际,有不舍,有惋惜,也有对她“勇气”的赞叹。
林向渝只是笑着,并不多言。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并非一时冲动的“勇气”,而是血脉与恩情催生的、别无选择的“必然”。
站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熙熙攘攘的出发大厅,林向渝回头望了望这座她生活了六年,奋斗了六年的城市。
它依然庞大、喧嚣、充满无限可能,像一台永不停歇的庞大机器。而她,曾是这台机器上一颗努力运转的螺丝钉,如今,主动选择了脱落。
登机口排起了长队。她拉着登机箱,随着人流缓缓向前。
手机响起,是杭州的邻居阿姨发来的信息,说奶奶今天精神不错,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嘴里还念叨着“囡囡什么时候回来”。
林向渝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眶却有些发热。
飞机开始滑行,速度越来越快,引擎的轰鸣声充斥着耳膜。
一阵轻微的失重感后,机身抬升,地面的一切开始急速变小,道路变成细线,楼房变成积木,那片熟悉的繁华景象,逐渐模糊,最终被层层叠叠的云海所取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