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的回响
4.1:来自过去的橄榄枝
下午,书店里来了位不寻常的客人。
老人约莫七十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件半旧但干净板正的中山装,手里拄着根竹节拐杖,走起路来却腰背挺直,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层层书架上的尘埃,直接看到事物的本质。
陈暮正踩着梯子整理顶层的书,看到来人,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然后才缓慢地爬下来。
“李老。”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被称作李老的老人微微颔首,目光在书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回到陈暮身上。“地方不错,就是暗了点。”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老一辈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找你可不容易,绕了好几条街。”
“我给您泡茶。”陈暮没有接话,转身去拿热水壶。
李老也不客气,在店里唯一那张还算体面的旧沙发上坐下,拐杖靠在腿边。“别忙活了,我说几句话就走。”他顿了顿,直接切入主题,“城里那座老钟楼,要修缮,文件批下来了。”
陈暮倒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那钟楼,木头榫卯结构,内部有些糟了。现在的年轻人,画新图纸一个比一个能耐,但对着这些老家伙,摸不清脉络。”李老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陈暮的背上,“我向委员会推荐了你,做技术顾问。不用你画主图,就去看看,给那些愣头青把把关。”陈暮把茶杯放在李老面前的茶几上,茶水因为手的微颤晃出了一圈涟漪。
“李老,我早就不碰这些了。”他声音低沉。
“屁话!”李老眉头一拧,拐杖在地上轻轻一顿,“你那点事,天塌了还是地陷了?一个眼高手低的跟头,就值得你把一身本事都埋进这旧纸堆里?错误不是终点,逃避才是!我这双老眼看不错人,你的眼睛,还能看出石头缝里的故事,木头纹理里的年华。别浪费它!”
老人的话像锤子,一字一句敲在陈暮心上。他垂着眼,盯着地面上那块被茶水洇湿的痕迹,双手在身侧悄悄握成了拳,指节泛白。
“我……不行。”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固执,“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李老盯着他看了半晌,那双锐利的眼睛里,严厉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带着惋惜的情绪取代。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仿佛也带着岁月的重量。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素白的名片,轻轻放在茶几上。
“想明白了,打给我。”他站起身,拿起拐杖,步履稳健地朝外走去,快到门口时,脚步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一句,“陈暮,人这一辈子,可以停在原地休息,但不能给自己盖棺材板。”
门吱呀一声关上,书店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杯茶,兀自冒着缕缕无力上升的白气,以及茶几上那张名片,像一片羽毛,却重得让陈暮不敢去看。
4.2:醉酒与真言
那天晚上,陈暮主动给我打了电话,只有三个字:“出来喝。”
地点在他书店后门那条僻静小巷深处的大排档。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喝空了两个啤酒瓶,眼神有些发直,盯着桌上那盘快凉了的花生米。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陈大师居然主动约酒。”我在他对面坐下,撬开一瓶啤酒,“怎么,让李老给刺激了?”
他没理我的调侃,只是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夜市嘈杂的人声、锅铲碰撞声、猜拳行令声,仿佛都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那钟楼……”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爬上去测绘过。上面的木头,摸起来……是活的。”我安静下来,知道此刻不需要我插科打诨。
他又灌了半瓶酒,眼神开始飘忽,像是透过油腻的空气,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什么东西。
“艺术馆那个项目……出事那天,是我生日。”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之前熬了三个通宵,脑子像一团糨糊。他们说要庆祝,我说弄完手上这点……”
他的语速变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淤泥里费力地拔出来。
“就是一个数据……一个他妈的小数点……我抄错了一个位置……”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放在眼前,仿佛那不是手,而是什么狰狞的东西,“我核对了两遍,竟然都没看出来……直到……直到那边打电话过来,说穹顶的模具支起来,比例不对,受力模型全线报警……”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身体也抑制不住地轻微战栗起来。他猛地抓住酒瓶,又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和眼角渗出的某些液体混在一起,他也浑然不觉。
“我跑到工地,看着那个已经成型的、扭曲的穹顶骨架……它站在那里,那么大,那么丑……像……像我亲手画出来的一个怪物……”他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它每天都在那里,提醒我,陈暮,你他妈的就是个废物!你差点……你差点就……”
他说不下去了,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像受伤野兽般的、压抑的呜咽声。
我没有劝他,也没有碰他。只是默默地给他又开了一瓶酒,放在他手边。有些痛苦,像化脓的伤口,必须彻底撕开,挤出脓血,才有可能真正愈合。这三年来,他第一次,允许自己在这场意外面前,彻底崩溃。
4.3:失败的甜点
第二天,陈暮没有开店。
我有点不放心,下午溜达过去,却发现“半盏书店”门锁着,而斜对面的“小满时光”门口,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我正纳闷,甜品店的门从里面开了,晓满探出头,对我招了招手。
我走进去,店里弥漫着浓郁的黄油和咖啡香气。陈暮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水,眼神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晓满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拿来了一个厚厚的、封面画着卡通厨师的活页本,放在陈暮面前的桌子上。
陈暮没什么反应。
晓满翻开本子。里面不是食谱,而是一张张用手机拍摄后打印出来的照片——塌陷成盆地状的蛋糕、焦黑如炭的饼干、颜色诡异像中了毒的马卡龙、裱花失败扭曲得像抽象艺术的奶油……每一张“失败作品”旁边,都用工整的字迹标注着日期和失败原因:“温度过高”、“蛋白消泡”、“比例错误”……
陈暮的目光,终于被这些图片吸引了回来,带着一丝困惑。
晓满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没有照片,只有一张空白的纸。她拿起一支画笔,没有看陈暮,而是低头,开始在纸上画了起来。
她的笔触流畅而肯定。她画了一个从塌陷的蛋糕废墟里,正努力往上爬的小人。小人脸上没有沮丧,而是带着一种倔强的、不服输的神情。小人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把……像是面粉的东西。
画完后,她在旁边,用她那娟秀而有力的字迹,写下了一行字:
“我的世界,也塌方过很多次。”
她举起画,展示给陈暮看。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怜悯,没有鼓励,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陈暮怔住了,呆呆地看着那幅画,和那行字。
晓满拿回本子,翻到新的一页,继续画。这次,她画的是那个小人,站在一堆失败品中间,手里拿着新的鸡蛋和面粉,脸上带着笑容,她的身后,是明亮温暖的“小满时光”的轮廓。
她在旁边写下:
“但面粉和鸡蛋,从未放弃过我。”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陈暮,眼神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然后,她在那行字下面,缓缓地、郑重地,写下了最后一句:
“陈暮,你也别放弃自己。”
陈暮看着那最后一行字,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胸口。他猛地低下头,抬起手捂住了眼睛。肩膀微微耸动,但没有声音。
这一次,不是崩溃的痛哭,而像是某种坚固了太久的东西,终于在一种极其温柔的共振下,开始松动,开始融化。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画纸上,落在那些失败的甜点照片上,也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晓满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把一杯温水,往他的手边,推近了一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