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非儒,臣非臣
赢湛离去后,扶苏在暮色中站立良久。
夜风渐起,吹得梧桐叶沙沙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迷雾。儿子那些引经据典的话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孔武有力……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诛少正卯……”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这些……我明明都读过,为何从未深思?”
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向书房。摇曳的烛光下,他近乎急切地翻找出那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竹简——《诗》、《书》,乃至记录孔子言行的诸多典籍。
他重新翻开《诗》,找到《郑风·羔裘》,手指划过“羔裘豹饰,孔武有力”那句。以往,他只觉得这是形容君子仪容风采,此刻再看,却品出了别样的意味——邦之司直,国家的执法之臣,需要的不仅是文采风流,更是刚毅武勇!
他又找出记载孔子言行的简牍。“有文事者,必有武备”——白纸黑字,清晰无比。他想起自己曾与儒生们论政,每每谈及边患,总以“修德以来远”应对,却从未真正思考过,若“德”不足以“来远”,又当如何?孔子这句话,分明是在强调实力是推行文教的基础!
还有那“诛少正卯”……扶苏的手指微微颤抖。这件事他当然知道,但以往,他的老师们总是轻描淡写,或称其为“圣人之失”,或辩解说其中另有隐情,引导他将注意力放在孔子“仁”的方面,而刻意忽略了这彰显雷霆手段的一幕。如今跳出那个氛围再看,孔子诛少正卯的理由——“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这五条大恶,哪一条不是惑乱人心、动摇国本的重罪?处置此类人,何错之有?
(难道……老师们一直在引导我只看到他想让我看到的?) 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念头浮上心头。
他想起了自己的主要老师,那位博士淳于越。每当自己质疑父皇政策过于严苛时,淳于先生总是痛心疾首,引经据典(如今看来,或许是片面摘取的经典)论证分封之古制如何美好,仁政如何必要,却从未真切地分析过,在六国初平、人心未附的当下,贸然恢复分封会带来何等灾难性的后果。他也从未像湛儿那样,将“仁德”与“律法”、“理想”与“现实”结合起来思考。
(他们只是希望我成为一个符合他们理想的‘仁德’公子,还是真正希望我……能治理好这个国家?)
扶苏放下竹简,疲惫地闭上眼。脑中思绪纷乱:
湛儿的话虽然尖锐,却句句都在理上,而且根基都扎在他无法否认的经典之中。
父皇的政策虽然严苛,但确确实实结束了数百年的战乱,建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统一帝国。
而自己一直秉持的信念,以及身边老师们孜孜不倦的教诲,此刻看来,却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楼阁,华丽,却……不堪一击。
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失落感包裹了他。他一直以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为此不惜屡次顶撞父皇,承受着不被理解的痛苦。可如今却发现,自己坚信的“道”,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被修剪过、被引导向某个方向的。
他并非愚钝之人,一旦开始怀疑,许多过往被忽略的细节便纷至沓来。老师们在谈论“仁政”时闪烁的眼神,在议论朝政时对法家弟子毫不掩饰的鄙夷,还有……他们似乎总在有意无意地,将自己与父皇对立起来。
(他们需要的,究竟是一个能理解并践行他们学说的继承人,还是一个……能被他们掌控的‘仁君’?)
这个想法让他悚然一惊!
这一夜,公子扶苏书房内的烛火,彻夜未熄。
他不再是那个单纯坚信“仁德”可以解决一切的公子,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并且开始生根发芽。他开始尝试用自己的眼睛去阅读经典,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现实,而不再完全依赖老师们的解读。
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意味着他要亲手打破自己构建多年的精神世界。但或许,这也是他真正开始成长,开始理解他的父皇,理解这个庞大帝国真正需要的,到底是什么的……起点。
而在不远处的宫殿里,收到黑冰台密报的嬴政,看着简牍上“公子扶苏彻夜翻阅典籍,神色困惑凝重”的记录,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湛儿那小子,倒是比他想象中……更有能耐。
也许,这盘死棋,真的要开始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