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
智种学派的讲堂内,弥漫着一种期中考试结束后的微妙气氛,松弛中潜藏着几分对结果的忐忑,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试卷的墨香和部分学生无声的怨念。
那刻夏如同磐石般立在讲台之上,他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先是狠狠地剐过坐在前排、一脸平静的琪安娜,那眼神里混杂着审视、怀疑和一丝被挑战了权威的不悦。
随后,目光又钉子般钉在了稍后位置、坐姿难得规矩的白厄身上,仿佛在掂量着先从哪个人开刀比较能宣泄心头那股无名火。
“真是……令人出乎意料。” 那刻夏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一个在我课上心思飘忽、笔记写得比饭店里跑堂记菜单还少的学生,”他目光如电,直射琪安娜,几乎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期中答卷却写得如同精心编纂的学术论文,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分数高得让我都怀疑是不是批错了卷子。”
他顿了一下,目光转向白厄,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冷笑。
“至于另一个——一个学期打断我授课次数比所有人加起来都多,扣分扣得差点需要直接准备重修的家伙,”他的手指在讲台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居然能在树庭联合辩论会上,凭着那套歪理邪说和死缠烂打的劲头,把敬拜学派那群满口教条、引据泰坦箴言的老顽固驳斥得哑口无言,硬是给智种学派捧了个第一名的奖杯回来?”
“嘻……”
一声极力压抑的轻笑从遐蝶的位置传来,她紫罗兰色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显然被教授这充满怨念的对比逗乐了。
但随即,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用白皙的手捂住嘴,低下头,拿起羽毛笔在纸上装作认真记笔记的样子,实则只是在胡乱画着圈圈。
那刻夏的太阳穴肉眼可见地跳动了一下,冰冷的眼神立刻朝遐蝶的方向扫了过去。
坐在不远处的风堇见状,立刻适时地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安抚意味:“教授,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开始今天的授课内容了。”她微笑着环视一圈,“同学们都等着聆听您关于新课题的见解呢。”
风堇巧妙地打断了那刻夏即将倾泻而出的、更进一步的嘲讽。
“嘁……”那刻夏极其不爽地咂了下嘴,像是硬生生把冲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脸色更加阴沉。
但他终究还是强压下了脾气,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了那副惯常的冷硬表情,开始了今天的课程:“今天,我要教授的课程是:‘关于泰坦神迹在过往岁月中的合理性’。”
他转身,用特制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关键词,字迹刚劲有力,几乎要刻进木板里。
“遍历翁法罗斯有记载的历史长河,泰坦的存在如同不灭的星辰,其伟力与神迹被反复传颂,铭刻于史诗,供奉于庙堂。”他的声音平稳下来,却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
然而,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全场,带着强烈的质疑意味,“提问!我们智种学派的核心是什么?是盲目的崇拜吗?是不加思考的接受吗?不!”
那刻夏提高了音量,右手重重拍在讲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是质疑!是解剖!是用逻辑的刀锋,去剥离神话外衣下的历史肌理!”
“那些被无数代人奉为圭臬的泰坦神迹——移山填海、创造生命、甚至逆转时间——在当时的物质条件、能量守恒以及我们现今对黑潮的理解与框架下,其合理性究竟几何?”
“它们是确凿无疑的历史事实,还是后人出于敬畏、恐惧或政治需要而层层叠加、精心编织的幻想?我们需要的是证据,是逻辑链,而不是跪地叩首!”
讲堂内鸦雀无声,只有笔尖急促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学生们被这尖锐的议题和教授激昂的情绪所吸引。
那刻夏引经据典,从不同古籍记载中的矛盾之处,到施展如此伟力所需能量规模的惊人估算,再到同时期其他邻近文明记录中对此类“神迹”的普遍缺失,层层剖析,抽丝剥茧,将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泰坦神迹传说,置于理性与逻辑的冰冷放大镜下炙烤、审视。
时间在激烈的思辨与知识碰撞中悄然流逝。
当课程接近尾声,那刻夏准备进行总结时,一只手突然举了起来——是白厄。
“那刻夏老师……”
那刻夏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刚刚平复下去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
他盯着白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不耐和警惕:“白厄!第一,不要叫我那刻夏!叫我阿那克萨戈拉斯教授!第二,以你的性子会举手,而不是直接跳起来嚷嚷,真的是太奇怪了,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摆了摆手,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烦躁,“直接问吧,你又有什么‘高见’?”
“好的,那刻夏老师,知道了,那刻夏老师。”白厄从善如流地点头,嘴里吐出的称呼却依旧我行我素。
那刻夏的额角青筋隐隐一跳,但白厄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硬生生压下了呵斥的冲动。
“我想问的问题,并非为了质疑您刚才精妙绝伦的论证,而是源自您提出的‘合理性’框架下,另一个关于‘视角’的延伸思考。”
白厄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学术探讨的郑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讲堂,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那些原本还有些心不在焉的学生。
“您刚才剖析了泰坦神迹在‘当时’条件下的‘不合理性’。那么,如果我们转换视角——”
白厄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清晰而沉稳,“将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些存在,比如……那些拥有辩识人心、近乎不朽、甚至能瞬间跨越山海的‘半神’强者,”
他特意加重了“半神”二字,仿佛在掂量这个词的重量,“倘若将他们,通过某种方式,送回史书上那些被我们定义为‘愚昧’、‘蒙昧’的时代……”
白厄的目光如同锥子,直直刺向那刻夏的眼睛,抛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若他们在那个时代展现力量,其与史书上记载的‘泰坦’,本质区别在哪里?那个时代的原始人类,目睹他们的‘神迹’,会不会同样……将他们尊称为——‘泰坦’?”
“嗡——”
那一瞬间,整个讲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学生,包括风堇和遐蝶,都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无法抑制的思考狂潮。
这个假设太过于大胆,太过于颠覆,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认知的锁孔!
讲台上的那刻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击中,僵立原地。他脸上的暴怒和不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嘴唇微张,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收缩。
他死死地盯着白厄,那眼神不再是看待一个麻烦学生,而是在审视一个……一个提出了足以撼动整个学派根基之问题的……同道?
震惊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后便被一种近乎狂热的、发现稀世珍宝般的兴奋和深邃的思索所取代。
就连一直趴在课桌上,对课堂内容显得毫无兴趣的琪安娜,也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猛地抬起了头。她那双湛蓝色的眼眸中睡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而冰冷的光芒。
轮回……
这个词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白厄的问题,像是一根导火索,瞬间引爆了她意识深处某个一直被忽略的角落。
如果所谓的“泰坦”,并非生来就是俯瞰众生的神明,而是由“人”或者说“黄金裔”一步步走向“半神”,最终登临“泰坦”之位呢?
假设白厄在这一世,如同命运牵引般,最终成为了那个背负整个世界的【刻法勒】。
那么,当这个世界的循环终结,新的“创世”来临,在崭新的世界里,旧世界的白厄是否会成为新的、固定的【刻法勒】?
相应的,也会诞生一个新的“白厄”……
可是这个新的“白厄”,还会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会为考试哀嚎、会为学分拼命、会在辩论会上胡搅蛮缠却又能一语惊人的少年吗?
或许是相似的花,拥有相近的容貌,甚至相似的本质,但经历、记忆、情感的细微差别,就足以构成完全不同的个体。
又或者,是截然不同的花,在不同的土壤和环境下,绽放出完全陌生的姿态。
本质是……黄金裔晋升半神,半神最终成为【泰坦】。重点在于这个从“人”到被尊为“神”的升华过程。
那么也就是说,在新世界,白厄会成为【泰坦】,而随之而来的,就是黑潮再一次的出现,导致泰坦发疯,逐火之旅再度启程……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封闭的、不断重复的……轮回?
琪安娜的指尖微微发凉,她看着讲台上依旧沉浸在震惊与狂喜中的那刻夏,又看了看身边似乎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真正分量的白厄,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悄然浸透了她的意识。
如果这是真相,那么他们此刻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包括赛飞儿以谎言维系的那个黎明,其意义又在哪里?
仅仅是……为了撑到下一次循环的开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