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年华
苏州城的清晨总是从河面的薄雾开始。
沈绣锦推开临河的雕花木窗,湿漉漉的水汽夹杂着栀子花的甜香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河岸边那棵老槐树上——槐花正开得繁盛,一串串洁白的花穗垂下来,像是谁家姑娘耳畔的玉坠子。
“绣锦,快些梳洗,你父亲在饭厅等着了。”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
沈绣锦应了一声,对着菱花镜理了理齐耳的短发。镜中的少女有一双明亮的杏眼,皮肤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白净。今天她特意换上了新做的月白色旗袍,领口绣着几枝淡雅的玉兰——这是她最得意的一套绣品。
饭厅里,沈父正在看报,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见女儿进来,他放下报纸,眉头微蹙:“听说你昨天又去参加那个什么读书会了?”
沈绣锦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和几个同学一起温习功课。”
“温习功课需要跑到城西去?”沈父的声音沉了下来,“现在时局不稳,你一个姑娘家,少在外面抛头露面。”
沈母端着一碟小笼包进来,轻轻推了丈夫一下:“好好的早晨,说这些做什么?绣锦,快吃饭,你父亲今天要去上海谈生意,别误了火车。”
沈绣锦低头喝粥,心里却想着昨晚读书会上讨论的新思想。那些关于女性独立、民族自强的言论,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她偷偷看了一眼父亲严肃的侧脸,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饭后,沈父提着皮箱出门,临行前又回头嘱咐:“绣锦,你姑姑下个月要回来,这些日子你多帮母亲打理家务。”
沈绣锦乖巧地点头,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她知道父亲口中的“打理家务”是什么意思——沈家的女儿,终究是要嫁人的。姑姑这次回来,八成是为了她的婚事。
送走父亲,沈绣锦帮母亲收拾碗筷。沈母看着女儿心事重重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你父亲是为你好。”
“我知道。”沈绣锦垂下眼帘,“可是妈,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女子也能读书工作,为什么非要早早嫁人?”
沈母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女儿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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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沈绣锦借口去买绣线,溜出了家门。
初夏的苏州胡同里,槐树的阴影斑驳地洒在青石板路上。沈绣锦快步走着,裙摆拂过路边的青苔。她要去见程致远——那个在读书会上认识的年轻教师。
程致远在城西的一所新式学堂教书,思想进步,谈吐不凡。第一次在读书会上听他讲《新青年》里的文章时,沈绣锦就被他深深吸引了。他不仅学识渊博,更重要的是,他尊重女性,支持她们追求自己的理想。
他们在平江路的一家茶馆见面。程致远已经等在那里,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衫,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
“沈小姐。”他起身为沈绣锦拉开椅子,动作绅士。
“程先生久等了。”沈绣锦微微脸红,在他对面坐下。
“我也刚到。”程致远为她斟茶,“昨天的读书会,你的发言很精彩。关于女子教育的那段论述,逻辑清晰,很有见地。”
沈绣锦的脸更红了:“我只是说了自己的想法。”
“正是自己的想法才最可贵。”程致远的目光透过镜片,温暖而真诚,“沈小姐,你有没有想过继续深造?以你的才智,不该困于闺阁之中。”
沈绣锦的心猛地一跳:“我...父亲不会同意的。”
“时代在变。”程致远轻轻搅动着杯中的茶叶,“上海有很多新式女子学堂,北平也有女子师范。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打听报考的事宜。”
沈绣锦的心怦怦直跳。去上海、北平读书?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父亲那边...
“让我考虑考虑。”她低声说。
程致远理解地点点头,从包里取出一本书:“这是最新一期的《新潮》,里面有几篇关于女子解放的文章,你可能会感兴趣。”
沈绣锦接过书,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怔。
“谢谢。”她轻声说,把书小心翼翼地放进手提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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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沈绣锦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程致远的话像一颗石子,在她平静的心湖中激起层层涟漪。
经过一家绣庄时,她停下脚步。橱窗里展示着一幅精美的双面绣屏风,绣的是苏州园林的景致。沈绣锦认得这是苏州最有名的顾氏绣庄的作品,她从小学习苏绣,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自己的作品也能摆进这样的橱窗。
“沈小姐?”一个温润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沈绣锦回头,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站在不远处。他约莫二十出头,身材挺拔,眉眼间带着几分商人的精明。
“您是?”沈绣锦疑惑地问。
男子微微一笑:“我是顾家明,顾氏绣庄的少东家。上月沈老爷寿宴,我们见过一面。”
沈绣锦这才想起来,父亲寿宴那天,确实有几个商界的年轻人前来祝寿,其中好像就有顾家的少爷。
“顾少爷。”沈绣锦礼貌地点头。
顾家明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橱窗里的绣屏上:“沈小姐对苏绣感兴趣?”
“略懂一二。”沈绣锦谦虚地说。
“我记得沈小姐的绣工很是不错。”顾家明笑道,“寿宴上你送给沈老爷的那幅《松鹤延年》,针法细腻,配色淡雅,很有大家风范。”
沈绣锦有些惊讶,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自己的绣品。
“顾少爷过奖了。”
“叫我家明就好。”他顿了顿,突然问道,“不知沈小姐有没有兴趣来顾氏绣庄做设计师?我们最近正准备推出一个面向年轻女性的新系列,正需要沈小姐这样既懂传统又有新思想的设计师。”
这个邀请完全出乎沈绣锦的意料。去绣庄工作?父亲会同意吗?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说。
“当然。”顾家明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沈绣锦接过名片,上面烫金的“顾氏绣庄”四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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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分,沈父从上海回来了。饭桌上,他显得格外高兴。
“绣锦,你猜我今天在上海见到谁了?”沈父放下筷子,脸上带着笑意,“顾老爷和他的公子家明。顾家明那孩子真不错,年纪轻轻就把绣庄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说要引进西洋的管理方法。”
沈绣锦心里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
“顾少爷确实一表人才。”沈母接话道,“听说还没定亲?”
沈父点点头:“我和顾老爷聊了聊,他们家很中意绣锦。顾少爷也说,今天在绣庄门口遇到绣锦,相谈甚欢。”
沈绣锦手中的筷子差点掉下来。她终于明白顾家明为什么会突然邀请她去绣庄工作了。
“父亲,我...”她试图解释。
“顾家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富户,顾少爷又是留洋回来的,思想新潮,和你一定谈得来。”沈父越说越高兴,“顾老爷的意思是想先定亲,等明年再办婚礼。”
沈绣锦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父亲,我不想这么早定亲。”
沈父的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我还想继续读书,或者...或者去工作。”沈绣锦鼓起勇气说。
“胡闹!”沈父猛地拍桌,“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顾家这样的好亲事,别人求都求不来!”
“可是我不喜欢他!”沈绣锦脱口而出。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沈父的语气不容反驳,“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个月顾家就来下聘。”
沈绣锦放下碗筷,起身跑回房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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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沈绣锦度日如年。
父亲铁了心要促成这门亲事,不仅回绝了程致远帮她联系的女子师范的报考事宜,还禁止她再去参加读书会。母亲虽然心疼女儿,却也无力改变丈夫的决定。
唯一的好消息是,姑姑从南京回来了。
沈绣锦的姑姑沈慧心是个特别的女人。年轻时不顾家人反对,独自去北平读书,后来在南京的一所女子中学任教,终身未嫁。她是沈绣锦最崇拜的人。
姑姑回来的当晚,沈绣锦溜进她的房间,把满腹的委屈都倒了出来。
“姑姑,我该怎么办?”沈绣锦泪眼婆娑地问。
沈慧心轻轻抚摸着侄女的头发,目光温柔而坚定:“绣锦,你还记得我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沈绣锦点点头:“您说,希望我的人生如锦绣般绚烂。”
“没错。”沈慧心从行李箱里取出一本相册,翻到一页黑白照片,“这是我在北平女子师范读书时的照片。那时候,我也像你一样,面临着是遵从父母之命嫁人,还是坚持自己理想的选择。”
照片上,一群穿着民国女学生装的年轻女孩站在校门口,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最后我选择了北上。”沈慧心的眼神飘向远方,“那是我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绣锦,时代不同了,女子不必再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婚姻上。你可以读书,可以工作,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可是父亲他...”
“你父亲那边,我来想办法。”沈慧心握住侄女的手,“但是绣锦,你要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安逸的婚姻生活,还是充满未知却自由的人生?”
那晚,沈绣锦失眠了。她想起程致远说的新思想,想起顾家明提供的设计师职位,想起姑姑在照片中自信的笑容,最后想起自己那些藏在绣盒里的设计图——那些融合传统苏绣和现代审美的图案,是她偷偷画下来的梦想。
天快亮时,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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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沈绣锦做了一件大胆的事——她直接去了顾氏绣庄。
顾家明见到她很是惊喜,连忙把她请进办公室。
“沈小姐考虑好了?”他期待地问。
沈绣锦摇摇头:“顾少爷,我很感谢您的赏识。但是,我不能接受您的邀请,也不能接受这门亲事。”
顾家明的笑容僵在脸上:“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我想要的。”沈绣锦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而坚定,“我想要去北平读书,学习美术设计。等我学成归来,如果顾氏绣庄还愿意聘请我,我会很乐意来这里工作。但不是以沈家小姐或者顾家未来少奶奶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设计师的身份。”
顾家明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良久,他忽然笑了:“沈小姐,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特别。”
他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其实,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这是我在北平美术专科学校的一位教授的联系方式,他正在筹建一个工艺美术设计专业,明年春季招生。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先去信咨询。”
沈绣锦惊讶地接过信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别误会,我依然很欣赏你。”顾家明微笑道,“但比起一个不情愿的妻子,顾氏绣庄更需要一个优秀的设计师。我期待着你学成归来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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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服父亲的过程比想象中还要艰难。
即使有姑姑的帮助,沈父仍然坚决反对。直到沈绣锦拿出自己在女子师范的入学考试成绩单——她偷偷参加考试,并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
“父亲,请给我三年时间。”沈绣锦跪在父亲面前,眼中含泪却目光坚定,“如果三年后我一事无成,我愿意听从您的安排,嫁给任何人。”
沈父看着女儿倔强的脸庞,终于松了口。
临行那日,苏州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沈绣锦提着行李箱,在父母的目送下登上开往上海的火车。从那里,她将转乘去北平的列车。
月台上,程致远匆匆赶来,递给她一个包裹:“路上看。”
火车开动后,沈绣锦打开包裹,里面是几本新文化运动的书籍,还有一封信。信中,程致远告诉她,他也要去北平了,应聘到一所大学任教。
“新时代的女性应当有勇气追求自己的理想。”他在信的末尾写道,“期待在北平与你重逢。”
沈绣锦把信贴在胸口,望向窗外。雨中的苏州城渐渐远去,而她的前方,是一个充满未知与可能性的崭新世界。
火车轰鸣,载着一个江南绣女和她如锦绣般绚烂的梦想,驶向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