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晚餐与陌生的柔软
黑色轿车内部空间宽敞,装饰着冷色调的真皮与哑光金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洁净的、带着雪松与皮革混合的昂贵香气。这与小男孩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渍、污垢和淡淡霉味的气息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被安排在池愿对面的座位上,小小的身体深陷在柔软的座椅里,显得更加瘦小。阿伦坐在副驾驶,另一名保镖负责驾驶,车辆平稳地汇入车流。
自上车后,小男孩就紧紧贴着车门,尽可能远离池愿。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发出声音,只是用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充满警惕地观察着车内的一切,包括池愿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的背脊挺得僵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池愿没有看他,也没有试图与他交流。她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仿佛车内并不存在第二个活物。她需要理清思路,这个意外插曲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带来了一系列不可预测的变量。收养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浪儿?这荒谬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可笑。但将他丢回街头?那双眼睛里的某些东西,又让她无法轻易做出这个看似最“合理”的决定。
【宿主,生理监测显示,小男孩心率过快,皮质醇水平偏高,处于高度应激状态。长期营养不良指标未见好转。建议补充水分和易消化食物。】系统冷静地提示。
池愿睁开眼,对前座的阿伦吩咐道:“回酒店。让厨房准备一份清淡的儿童餐,送到我套房。”
“是。”阿伦应道,立刻通过内部通讯联系酒店。
小男孩似乎听懂了“食物”这个词,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但眼神里的戒备丝毫未减。
车辆抵达下榻的顶级酒店,直接驶入地下专属停车场。当电梯直达总统套房楼层时,小男孩看着那金光闪闪、极度奢华的环境,脏兮兮的小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无措和畏缩,他下意识地又想往后退,却被阿伦无声地挡在了身后。
套房的门无声滑开。巨大的空间,极简主义的装修风格,昂贵的艺术品点缀其间,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这里的一切,都与小男孩之前所处的世界有着天壤之别。
他被带进客厅,站在柔软得几乎能陷进去的昂贵地毯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甚至露出了脚趾的破旧鞋子,再看着一尘不染的地毯,小小的身体僵硬着,不敢移动分毫。
池愿脱下风衣,随手递给侍立一旁的酒店管家,然后走到沙发前坐下。她看着那个站在客厅中央、像个小雕塑般的男孩,对管家示意:“带他去客房浴室,清理一下。找一套……合适的衣服给他。”
管家恭敬应下,走上前,试图用温和的语气引导小男孩:“小朋友,请跟我来。”
小男孩猛地后退,背撞到了冰冷的墙壁,眼神惊恐地看着管家伸过来的手,喉咙里再次发出低低的、威胁般的呜咽。
池愿揉了揉眉心。麻烦。
她站起身,走到小男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没有放柔语气,依旧是她那平淡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但语速放慢了些:
“听着,小子。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你现在很脏,需要洗干净。那些破烂衣服需要换掉。如果你不想被当成垃圾丢出去,就配合。”
她的目光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或许是她的话语起了作用,或许是她本身强大的气场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安全区”,小男孩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几秒,眼中的惊恐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权衡利弊的挣扎。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挪动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低着头,跟着管家,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池愿,走进了客用浴室。
池愿重新坐回沙发,拿起平板电脑,开始处理被耽搁的邮件。但她的注意力,却很难完全集中。浴室方向隐约传来的水声,以及偶尔夹杂着的、管家试图沟通的温和声音和小男孩固执的沉默,都像细微的噪音,干扰着她习惯的绝对宁静。
约莫半个多小时后,浴室门开了。
管家领着洗刷干净、换上了一身酒店临时找来的、最小号的儿童浴袍(依然显得宽大)的小男孩走了出来。
洗干净后的小男孩,露出了他原本的样貌。皮肤是长期缺乏日照的苍白,头发是柔软的亚麻色,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洗去了污垢,显得更加清澈明亮,像是上好的蜂蜜,又像是陈年的威士忌。他的五官很精致,带着明显的混血特征,鼻梁高挺,嘴唇薄薄的,只是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的脸颊凹陷,下巴尖尖的。
他穿着过大的拖鞋,走路有些拖沓,浴袍的袖子长得盖住了他的手,只露出几根细细的、因为长期暴露而有些粗糙的手指。他站在那里,依旧显得拘谨不安,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攻击性了。
这时,酒店服务生推着餐车进来,将准备好的晚餐摆放在餐厅的桌子上。是一份精心烹制的鸡蓉粥,几样清淡的小菜,一杯温牛奶,还有一小份看起来就很美味的布丁。
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小男孩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套房里格外清晰。他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藏进过大的浴袍里。
池愿放下平板,走到餐厅,在主位坐下。她看了一眼还僵在原地的小男孩,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过来吃饭。”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食物的诱惑最终战胜了恐惧和羞赧。他迈着小步子,走到餐桌对面,小心翼翼地爬上对他来说过高的椅子。他看着面前洁白精致的瓷碗和闪闪发亮的银质餐具,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没有立刻动手。
池愿没有管他,自顾自地拿起勺子,开始喝自己面前那份同样的粥。她的动作优雅,无声无息。
小男孩观察了她几秒钟,然后学着她的样子,伸出小手,笨拙地抓起勺子。他先是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小勺粥,吹了吹,然后送进嘴里。
温暖的、带着浓郁鸡肉香气的粥滑入喉咙,慰藉了长久被饥饿折磨的胃。他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然后,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和拘谨,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勺子用得磕磕绊绊,粥渍沾到了嘴角和过大的浴袍袖口上。
池愿抬眼,看着他几乎是趴在碗上、急切吞咽的样子,动作微微一顿。她没有出声制止,只是默默地吃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目光却偶尔会落在那颗毛茸茸的、亚麻色的小脑袋上。
很快,一碗粥,小菜,甚至那杯牛奶,都被小男孩一扫而空。最后,他看着那碗色彩诱人的布丁,舔了舔嘴唇,眼神里充满了渴望,但又不敢伸手,只是偷偷抬眼看向池愿。
池愿放下自己的勺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淡淡道:“吃吧。”
得到允许,小男孩立刻拿起小勺,开始对付那碗布丁。他吃得很专注,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尝无上的美味,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流露出一种属于孩童的、纯粹的满足感。
池愿静静地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丝属于他这个年龄应有的、卸下所有防备后的柔软。这种柔软,与她所处的冰冷、算计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奇异地在她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晚餐在沉默中结束。
小男孩吃饱后,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小小的身体靠在宽大的椅背里,眼皮开始打架,但他依旧强撑着,不肯完全放松。
池愿对管家吩咐:“带他去客房休息。安排人守着门口。”
“是,池小姐。”
管家上前,这次小男孩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抗拒,他只是又看了池愿一眼,眼神复杂,然后顺从地跟着管家离开了餐厅。
客厅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池愿一人。
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陌生的城市灯火,脑海中却反复浮现出小男孩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以及他狼吞虎咽吃布丁时,那短暂流露出的、毫无杂质的满足。
【宿主,根据面部骨骼扫描和特征比对,初步分析结果显示,小男孩具有显著的高加索与东亚混血特征。数据库匹配度较低,无法确认具体身份。需要更深入的基因检测或调取更大范围的失踪人口数据。】系统汇报着进展。
“查。”池愿只回了一个字。
她隐隐觉得,这个孩子的出现,或许并非纯粹的偶然。他身上的伤痕,那双特别的眼睛,以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和野性,都暗示着他背后可能隐藏着不简单的故事。
而她自己,这个早已习惯于在黑暗中独行、视情感为累赘的杀手和资本寡头,又该如何安置这个突如其来的、麻烦的“意外”?
夜色渐深,城市依旧喧嚣。套房内,一个习惯了孤独的女人,和一个刚刚脱离苦难、却依旧身处未知迷雾的孩子,各自怀揣着心事,在这片奢华的孤岛中,度过了他们相遇后的第一个夜晚。
未来的轨迹,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