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客·莺啼忘川岸
忘川的风总裹着碎骨般的寒意,卷着彼岸花败落的猩红花瓣,黏在崔梦蝶素白的衣摆上。崔梦蝶踩着浮尘般的阴雾往前走,脚踝处锁链拖拽的声响早成了习惯——自打魂魄离体,那锁魂链便没解开过,锈迹里浸着的怨气,倒成了崔婉莺在地府唯一的“食粮”。
地府不比阳间,没有日升月落,只有永恒的昏沉。远处枉死城的轮廓在血雾里若隐若现,近处奈何桥上游荡着三三两两的魂魄,大多是眉眼间凝着执念的有情人。有穿粉衣的女子攥着半块玉佩,对着桥下翻涌的黑色河水喃喃自语,说要等良人渡她;有书生模样的魂魄倚着桥栏,指尖虚虚描摹着空气里的字迹,想来是还记挂着未写完的婚约庚帖。崔梦蝶站在不远处看了许久,看着他们在忘川边徘徊,看着孟婆汤盛了又凉,凉了又撤,终究没人肯饮下那碗能断情的水。
地府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却又格外清晰。崔梦蝶没有轮回的资格,判官在我魂魄入幽冥时便说过,崔婉莺身缠嫁衣煞,魂带焚纸怨,是地府不容的“异数”,只能永远困在这阴曹地府里,做个无主的孤魂。起初崔梦蝶还试着冲撞轮回殿的门,可那殿门缠着的镇魂符威力无穷,每次冲撞都让崔梦蝶魂魄欲裂,后来便索性断了念想,日日在幽冥各处游荡。
忘川的阴气最盛,尤其是三途河底,沉睡着数不尽的枉死魂灵,怨气与煞气像墨汁滴入清水,在河底翻涌成黑色的漩涡。崔梦蝶常常坐在河岸边的礁石上,任由那些阴寒的气息顺着毛孔钻进魂魄里——起初只觉得刺骨的疼,像有无数冰针在啃噬魂体,可日子久了,竟慢慢习惯了这种痛感,甚至能将那些散乱的怨气凝聚起来,化作萦绕在指尖的淡黑色雾气。
三个月过去,崔梦蝶能清晰地感觉到魂魄里的力量在疯长。指尖掠过锁魂链时,那曾困住崔梦蝶的铁链会发出细微的颤抖;靠近枉死城的结界时,能隐约看见符文在阴气中扭曲的轨迹。这股力量让崔梦蝶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生死簿。那本藏在阎罗殿深处的册子,记着三界众生的寿数与轮回,若是能找到自己的名字,或许……或许能改写那“永不得超生”的判词。
第一次闯阎罗殿,崔梦蝶选在三更时分。地府的三更,是阴气最沉、鬼差换班的间隙。崔梦蝶借着三途河底的煞气隐匿身形,像一缕青烟飘到阎罗殿的飞檐下。殿门两侧的石狮子眼冒绿光,嘴里衔着的铜铃时不时发出“叮铃”的脆响,那铃声里藏着镇魂的咒术,听久了便觉得魂魄发沉。崔梦蝶咬着牙,指尖凝聚起一团浓黑的怨气,猛地砸向殿门的门闩——“哐当”一声脆响,门闩断裂,殿内瞬间涌出一股威严的阳气,那是阎罗王座前的镇殿之气,与我身上的阴气撞在一起,激起漫天的白雾。
“大胆孤魂,竟敢闯我阎罗殿!”一声怒喝从殿内传来,震得崔梦蝶耳膜发疼。我抬眼望去,阎罗王端坐在高台上,一身玄色官袍绣着金色的幽冥纹路,眉心的竖目透着凛然的正气。两侧的鬼差手持钢叉,齐齐围了上来,钢叉上的寒芒映得我脸色发白。
崔梦蝶没退路,攥紧拳头便冲向殿后存放生死簿的书架。可还没等靠近,一道金色的光墙突然挡在身前,我一头撞上去,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魂魄剧烈地抽搐起来,嘴角溢出黑色的魂血。“放肆!”阎罗王起身,手中的惊堂木一拍,“你身缠嫁衣煞,本就该打入十八层地狱,朕念你并非恶魂,才容你在地府游荡,竟敢觊觎生死簿?”
崔梦蝶跌坐在地上,看着那些鬼差步步逼近,只能咬着牙撑着地面后退。最终还是被两个鬼差架起,扔出了阎罗殿,摔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魂魄的痛感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可崔梦蝶心里的执念却更甚——那一次,我分明瞥见了书架最上层,那本泛着金光的生死簿,封面上似乎有我的名字,被一道红色的朱砂笔圈住,旁边写着“永绝轮回”四个小字。
从那以后,崔梦蝶成了阎罗殿的“常客”。有时趁着鬼差巡逻的间隙,化作一缕轻烟溜进去;有时借着枉死城的怨气制造混乱,趁乱闯殿;甚至试过深夜潜入,却被殿内的镇魂阵困住,险些魂飞魄散。前前后后闯了不下二十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身上的魂伤添了一道又一道,可指尖的煞气却越来越浓,凝聚起来时,竟能在青石板上留下黑色的印记。
阎罗王大约是真的被崔梦蝶缠得厌烦了。第二十一次闯殿时,崔梦蝶刚撞开殿门,还没等凝聚怨气,就听见高台上的阎罗王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崔梦蝶,你这孤魂,倒比那大闹天宫的猴子还难缠。”
崔梦蝶愣在原地,手里的煞气散了大半。只见阎罗王挥了挥手,两侧的鬼差都退了下去。他指尖一点,一道金光飞到我面前,化作一枚玄黑色的令牌,令牌上刻着“鬼门关”三个字,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阴气。“生死簿你动不得,三界轮回自有章法。”阎罗王的声音沉了沉,“但这鬼门关的掌控权,朕便交给你。你既身具煞气,又懂怨魂之苦,便去守着那道门,辨明善恶,放行有度——也算给你找点事做,省得日日来烦朕。”
崔梦蝶接过令牌,指尖触到冰凉的令牌表面,一股精纯的阴气顺着令牌涌进魂魄里,之前闯殿留下的魂伤竟隐隐有了愈合的迹象。我抬头看向阎罗王,他已经重新坐回王座,眉心的竖目闭了起来,挥了挥手:“退下吧,若再敢闯阎罗殿,朕可就不留情面了。”
走出阎罗殿时,天刚蒙蒙亮——地府的“天亮”,是东方幽冥山后泛起的一抹惨白色微光。刚下台阶,就看见两道身影倚在殿外的石狮子旁。左边的人身穿白衣,面色苍白,眼窝深陷,手里牵着一条银色的锁链,正是白无常;右边的人身穿黑衣,面容黝黑,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自然是黑无常。
“崔姑娘倒是好本事,能让阎王爷松口。”黑无常先开了口,声音像砂纸摩擦般沙哑,却带着几分善意,“这三个月,看你一次次闯殿,我们兄弟俩都替你捏着把汗。”
白无常轻轻点头,声音温和了许多:“阎王爷虽看着威严,实则心软。他知你并非恶魂,只是执念太深。这鬼门关的差事,看似繁琐,却也是个机缘——鬼门关处阴气最杂,有善魂的清灵,有恶魂的凶戾,于你修炼倒是有益。”
崔梦蝶握着手中的令牌,看着眼前的黑白无常,忽然觉得这冰冷的地府里,竟也有几分暖意。锁魂链的声响在身后轻轻晃动,忘川的风卷着彼岸花的香气飘来,这一次,不再是刺骨的寒,反倒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温柔。
往后的日子,崔梦蝶便守在鬼门关。看着一个个魂魄从阳间来,带着尘世的牵挂与遗憾;看着他们过了鬼门关,有的走向奈何桥,有的被鬼差引向枉死城。黑白无常时常来与我搭话,讲些地府的趣事,说些阳间的变迁。她也渐渐学会了掌控周身的煞气,那些曾让她痛苦的怨气,如今都成了护持魂魄的力量。偶尔闲暇时,还是会走到忘川边,看那些有情人徘徊,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满心郁结。
崔梦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见证了盛唐时期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见证了晚唐李商隐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见证了宋代苏轼的《念奴桥·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见证了元代元初·戴表元的《夜寒行》夜寒行,霜风满天号枯木。北来官马大如船,南来商船小于屋。商船估客莫怨寒,官船征夫千更难。霜压船篷雪泼水,官船未到交河垒。交河垒前沙似银,白骨堆中鬼为邻。几人零落逢戈甲,何处呻吟有乡国?只恐将军知此意,移师先护流民去。
见证了明代于谦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见证了清代顾炎武的《精卫》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呜呼!君不见西山衔木众鸟多,鹊来燕去自成窠。
直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