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下的波斯菊
九月的港城，空气里黏腻着南洋吹来的海风，又咸又湿，仿佛能拧出水来。
崇明私立中学国际部的下午，慵懒得像一部被按了慢放键的老电影。
窗外的蝉鸣有气无力地切割着昏昏欲睡的时间。
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陆淮殇正枕着左臂假寐。
细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看起来睡得很沉，唯有搭在课桌边缘的右手，指间夹着一支黑色的万宝龙钢笔，正以一种极其稳定的节奏，漫不经心地在他修长的指关节间流转，划出一道道沉默而流畅的银色弧线。
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与周遭趴在桌上流口水的同学格格不入。
教室里的嘈杂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过滤，变得模糊而遥远。直到那个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荔枝甜味，清凌凌地穿透这片混沌——
“老师，我坐那里可以吗？”
“咔。”
钢笔的旋转骤然定格，笔尖危险地悬停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差一点就要坠落。
陆淮殇没有动，依旧维持着假寐的姿态，但隐藏在臂弯阴影里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个声音……
他记得这个声音。不是似曾相识，是刻骨铭心。
三年前，澳门塔楼顶层的VIP赌厅，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和香槟的浮华气息。
一个穿着星空蓝抹胸裙的少女，将面前所有的筹码轻描淡写地一推，全部押在了“闲”家。
然后，她隔着攒动的人头，对他眨了眨左眼，用这把清甜又带着一丝狡黠的嗓音说：“靓仔，这把我要是输光了，你可要收留我哦。”
那时，她耳边晃动的，正是此刻窗外阳光折射下，那对几乎微不可见，但他绝不会认错的MIKIMOTO限量版珍珠耳钉。
全班同学的吸气声，像被突然掐住了脖子的鹅。
陆淮殇不用抬头也能“看”到，那个叫灵啾啾的新转校生，正歪着头，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他身旁唯一的空座。
她穿着剪裁精致的校服裙，裙摆却大胆地印着张扬的波斯菊图案，随着她轻盈的动作，仿佛带起了一阵热带的风。
她完全无视了各种打量、惊艳或探究的目光，像一只误入凡间的精灵，蹦蹦跳跳地穿过过道，径直来到他旁边的座位。
椅子被拉开，带起细微的摩擦声。
一股清甜的，混合着阳光和某种不知名花香的氣息侵入了他习惯的领地。
陆淮殇依旧维持着沉睡的姿态，呼吸平稳，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下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当年这丫头用假身份，在澳门从他眼皮子底下赢走三千万，又在他派人拦截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只品质绝佳的翡翠吊坠作为“抵押”。
现在，她摇身一变，成了清纯无辜的转校生，演技倒是愈发精湛了。
他倒要看看，她费尽心机潜入崇明，究竟想做什么。
就在他思绪飞转之际，一只微凉的手指，带着试探性的力道，轻轻戳了戳他因为趴伏而微微绷紧的脊线。
“喂，同学，”那声音近在咫尺，带着刻意放软的甜糯，“你压到我橡皮了。”
陆淮殇缓缓地，从臂弯里抬起半张脸。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半眯着眼，架在鼻梁上的金丝半框眼镜反射出冰冷的光，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懒洋洋地扫过她因为凑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最终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那里，一条宝格丽的满钻小扇子项链在衣领间若隐忽现。
呵，纪家的小公主，就算伪装成贫民，细节处也难掩矜贵。
“自己拿。”
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沙哑和慵懒，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说完，便重新将头埋进了臂弯，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然而，在他低头的一瞬间，凸起的喉结却不经意地擦过了她慌忙想要抽回的手指。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皆是一顿。
一股细微的、如同电流般的战栗从接触点蔓延开。
灵啾啾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少年皮肤微凉的触感和属于他自己的那种味道。
她垂下眼睫，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一丝计谋得逞的狡黠。
陆淮殇，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她在心底冷笑。橡皮？当然要拿。
不过，她要拿回的，可不仅仅是一块橡皮。
而是当年在澳门，被他不动声色扣下的那只翡翠吊坠。
母亲给她的唯一礼物就是这个，这可是她最在乎的东西，哪怕是她哥，都不敢碰她的定西，而这个人……简直令人讨厌。
母亲死得不明不白，纪家内部暗流涌动，哥哥纪南翊被变相放逐海外。
她孤身潜入这个陆家，接近这个看似慵懒散漫、实则深不可测的陆家太子爷，每一步都挺心惊胆战的。
刚才那一下触碰，是意外，也是她精心策划的试探。
她想看看，这位会是什么举动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为了掩饰刚才的尴尬，伸手快速地从他臂弯下抽出了那块印着小猫图案的橡皮。
动作间，发梢不经意扫过他的手腕。
陆淮殇依旧保持着沉睡的姿势，一动不动。
只有紧贴着他脸颊的、微微发热的衣袖，和他隐藏在课桌下方、悄然握紧的左手，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无波。
指尖似乎还萦绕着那缕清甜的发香。
灵啾啾……
他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真有意思，他不禁一笑。
课堂重新恢复了秩序，老师开始讲课。灵啾啾端正地坐好，摊开课本，一副认真听讲的好学生模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身旁那个看似沉睡的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让她背脊微微发僵。
而趴在桌上的陆淮殇，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波斯菊在裙摆上无声绽放，而课桌之下，暗潮已然涌动。
让我看看，你我之间会发生点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第一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