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救赎
她无法直接将比比东从那个绝望的牢笼中解救出来。
自她降临此界,亲手拨动第一根命运丝线开始,她便不再是超然的观察者,而已然成为这幅巨大织锦的一部分。她知晓命运的走向,如同熟读早已写就的史诗;她可以给出晦涩的提示,如同那些游走于传说边缘的超然先知。
但有些节点,是时间洪流中已然凝固的礁石,是支撑整个故事骨架的梁柱——比如,比比东必须被囚禁,直到那个孩子的降临;比如,最终释放她的人,注定是……
千道流。
某种意义上,知晓一切的司云织,此刻与那密室中的少女一样,都成了命运的囚徒,只是囚禁她的,是更高维度的规则。
所以,她来到了供奉殿。
那个人依旧端坐在神像之下,周身沐浴着圣洁的金光,完美,威严,仿佛亘古如此。昨日她留下的那一巴掌的红痕,早已在他浩瀚的神力下消散无踪,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可这副圣洁如光的样子,此刻在她眼中,却显得无比刺眼。
千道流在她踏入殿门的瞬间便已感知到她。他缓缓睁开金色的眼眸,看向她,目光复杂深沉的平静之下,是尚未完全平息的波澜。他没有开口,似乎在等待她这一次,又将带来怎样的冲击。
司云织没有迂回,也没有质问。她只是走到他面前,云银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他,陈述了一个他或许尚未知晓,或许……不愿面对的事实。
“她有了一个孩子。”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寂静的大殿中,却重若千钧。
千道流周身那平稳流淌的神力,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那双洞悉世事的金色眼瞳中,清晰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震动,随即被更深沉的、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般的情绪所覆盖——是了,那间密室,那罪孽的延续……这本就是意料之中、却又最不愿听到的结果。
司云织将他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说道,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命运的传达者。
“命运赋予你责任,千道流。不只是对武魂殿,对天使信仰,也包括……对你血脉延续带来的罪与罚,以及对那个无辜承受了这一切的少女,最后的……一丝慈悲。”
她的话语,如同最终的宣判,将释放比比东这个“注定”的行动,与他必须承担的“责任”和“慈悲”捆绑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那个孩子,与她,”司云织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看到了那纠缠着痛苦与新生的命运,“都需要一个了结。而能给出这个了结的,只有你。”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留下千道流独自坐在那里,周身圣洁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他缓缓闭上双眼,挺拔如山岳的背影,第一次,显露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沉重。
他知道,司云织不是在请求,而是在告知一个他无法回避的、即将到来的命运节点。
而他,必须亲手去揭开那个伤疤,去面对那份由他儿子种下、却需要他来收拾的残酷现实。
最终,比比东还是被放了出来,在武魂殿一处把守森严却不再阴暗的殿宇内,她生下了那个孩子。
生产过程异常顺利,仿佛连命运都不愿再过多折磨这具早已千疮百孔的躯壳。当产婆将那个襁褓放入司云织怀中时,司云织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榻上面无血色的比比东。
那婴孩出奇的安静,不哭不闹,只在被放入司云织臂弯时,微微动了动,露出一张精致得如同瓷娃娃般的小脸,眉眼间依稀能看出比比东的影子,却又带着一丝不属于她这个新生状态的、奇异的宁静。
比比东靠在软枕上,汗水浸湿了她的发梢,虚弱让她看起来更加脆弱,可那双看向司云织怀中襁褓的眼睛,却燃烧着近乎实质的、冰冷的恨意。
那恨意如此浓烈,几乎要冲破她虚弱的身体,让她猛地伸出手,颤抖着,带着一丝决绝,抓向那襁褓中纤细的脖颈——
“你真的要动手吗,比比东。”
司云织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没有阻止,没有呵斥,只是陈述着一个问题。她的手臂甚至没有移动分毫,依旧稳稳地抱着那个孩子,云银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比比东那双被仇恨吞噬的眼睛。
比比东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那脆弱的生命只有一寸之遥。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司云织,眼中是疯狂的质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寻求认可般的绝望。
“司云织,”她的声音沙哑而尖锐,“你会阻止我吗?”
她在问,问这个看似超然、却又一次次出现在她命运转折点的神秘存在,是否会再次干涉。
司云织低头,看着怀中浑然不知危险、依旧安静沉睡的女婴,她能清晰地看到,那根纯净的金色丝线,正与比比东那根布满裂痕、缠绕着浓黑恨意的紫色丝线,以一种悲剧的方式紧密相连。
她很清楚比比东问的是什么——是命运,是既定的轨迹,是她司云织作为织命者的立场。
她抬起眼,迎上比比东疯狂的目光,缓缓摇头,声音空灵而带着一丝宿命的苍凉:
“不,命运本就是这样织写的。”
这句话,如同最冰冷的判决,击碎了比比东心中最后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对于“被阻止”的隐秘期待。她眼中的疯狂更盛,还夹杂着一种被彻底抛弃的绝望。
“所以……”比比东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泣血般的控诉,“我的痛苦……也是命运写定的吗?!活该如此吗?!”
司云织沉默了片刻,看着她眼中那滔天的痛苦与不甘,最终还是给出了那个残酷的真相。
“……并不是。”
比比东瞳孔一颤。
司云织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时光的无奈:“如果你当初听信了我的话,留在椰林城,彻底远离这片‘圣光’,你会躲过这一劫。”
她看着比比东瞬间僵住的脸,缓缓说出最后一句:
“但显然,你并不会相信。”
“……”
比比东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柔软的锦被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那里,眼中的疯狂恨意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空洞所取代。
是啊……她不信。
她当时只以为那是无稽之谈,她怀着对武魂殿的憧憬,以及对那份朦胧情愫的不舍……回来了,打算和自己的老师告别。
原来,路是自己选的。
痛苦,也是自己一步步走来的。
司云织不再看她,低头凝视着怀中的女婴,轻轻叹了口气。
“她需要个名字。”
比比东闭上双眼,将头扭向床内侧,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仿佛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
“拿开这个孽种。”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中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无法消弭的憎恶。
司云织静静地看着她剧烈颤抖却又强行压抑的肩头,没有试图再劝说什么。
有些伤痕,需要漫长的时间甚至一生的代价去舔舐,言语在此刻苍白无力。
她只是更稳地抱紧了怀中依旧安静沉睡的女婴,那纯净的生命气息与这房间里弥漫的绝望格格不入。
“……我知道了。”司云织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会把她带去给千道流。”
她站起身,衣裙曳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你好好休息。”
走到门边,她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仿佛预言又似告别的话语,消散在空气中:
“下次再见。”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寝殿内,只剩下比比东一人。当确认司云织的气息彻底消失后,那强撑的冰冷瞬间崩塌,她将脸深深埋入锦被之中,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无法抑制地溢出喉咙。
而殿外,司云织抱着那个被母亲视为“孽种”的孩子,一步步走向供奉殿的方向。阳光洒在她银色的发丝和怀中婴孩恬静的睡颜上,却照不透命运交织的沉重与悲凉。
她知道,这个孩子的到来,将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千道流已然波澜四起的心湖中,激起新的、无法预料的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