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启程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最后这几日，谢无妄几乎未曾合眼。他整日待在窗边，目光贪婪地逡巡着这座囚禁了他太久太久的殿宇，仿佛要将每一道冰冷的纹路、每一寸荒芜的景色，都刻进灵魂深处。不是留恋，而是一种近乎诀别的、最后的审视。他知道，一旦踏出这里，或许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回来了。
萧渡则彻底不见踪影。他似乎在进行着最后的准备，或是……与这座承载了他千年孤寂的府邸，做一场无人知晓的告别。
启程当日，天刚蒙蒙亮。
谢无妄早已起身。他换上了一套萧渡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料子普通但厚实干净的青色布衣，替换下了那身穿了不知多少轮回的侍者服饰。那支青玉簪，他没有簪上，只是用一根同色的布带，将长发随意束在脑后。那柄“尘影”短刃，则被他仔细地贴身藏好。
他站在内殿中央，环顾四周。晨光熹微，透过高窗，为冰冷的殿宇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近乎温柔的轮廓。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却又处处透着一种终结般的寂静。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平稳而熟悉。
谢无妄没有回头。
萧渡走到了他身侧。他也换下了一贯的玄色宽袍，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墨色劲装，长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清冷仙气，多了几分利落的尘霜感。他肩上背着一个不大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墨色行囊，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走吧。”萧渡的声音低沉，打破了殿内凝固的寂静。
谢无妄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空间，然后转过身，看向萧渡，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了主殿，走出了这座他们纠缠了无数个轮回的、巨大的牢笼。
殿外的空气，带着融雪后特有的、湿润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同于殿内那永恒不变的冷香，这是真实的、属于外界的气味，夹杂着泥土的腥气、枯草的腐败味，以及一丝极淡的、或许来自远方的、无法辨识的生机。
谢无妄的脚步在迈出殿门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仿佛跨过了一道无形的界限，身后是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过去，前方是迷雾重重、吉凶未卜的未来。
萧渡在他身侧稍前一步的位置引路，没有催促。
庭院中泥泞不堪，融化的雪水与黑色的泥土混合在一起，行走起来颇为艰难。谢无妄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墙角石缝间，那几株在泥泞中顽强挺立的、昨日尚未注意到的、更加清晰的嫩绿草芽所吸引。
不是幻觉。生机，确实在这片死寂之地，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萌发着。
他们穿过荒芜的庭院，走过布满苔藓的石径，最终来到了那扇隔绝府邸与外界、谢无妄只在轮回之初见过一次的、沉重的巨大门前。
与记忆中不同，这一次，门前没有等候引路的中年人。只有他们两人，和这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
萧渡伸出手，并未用力，那扇沉重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大门，便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了门外那条蜿蜒向下、通往云雾缭绕远方的石阶路。
门外的风，瞬间涌了进来，带着山间特有的凛冽和草木气息，吹动了谢无妄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他沉寂已久的心绪。
他站在门内，看着门外那片广阔而陌生的天地，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是恐惧，是茫然，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微弱的兴奋。
“跟紧我。”萧渡侧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混在风里，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说完，他率先迈步，踏出了那扇门。
玄色的身影，瞬间融入了门外灰蒙蒙的天光与山色之中。
谢无妄站在门内，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座死寂的、如同巨兽蛰伏般的殿宇群。
再没有任何犹豫。
他抬步，紧随其后，一脚踏出了那扇困了他无数轮回的门槛。
就在他双足彻底落在门外石阶上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束缚的轻快感，伴随着更深的虚脱，猛地席卷了他！他身形微微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冰冷的石壁。
走在前方的萧渡似有所觉，脚步微顿，却并未回头，只是沉默地等待着。
谢无妄稳了稳心神，松开手，深吸了一口门外清冷而自由的空气，加快脚步，跟上了萧渡。
两人沿着陡峭湿滑的石阶，沉默地向山下走去。
石阶两旁，是枯黄的山草和裸露的黑色岩石，被融雪浸得湿漉漉的。偶尔能看到一两只不怕人的山雀，在枝头跳跃，发出清脆的鸣叫。这一切，对谢无妄而言，都充满了陌生而鲜活的冲击。
萧渡走得不快，似乎是在迁就谢无妄并不熟练的山路行走，也或许……是在警惕着什么。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周身气息虽极力收敛，但那份属于长生者的、历经岁月沉淀的威仪，依旧在不经意间流露，让周遭的鸟兽都下意识地远离。
谢无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而警惕的背影，心中那点因为踏入陌生环境而产生的恐慌，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山路蜿蜒，似乎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些许晨雾，也带来了些许暖意。谢无妄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这具身体，终究是在那无尽的轮回和囚禁中，损耗了太多的元气。
萧渡再次停下脚步，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皮质的水囊，递给他。
“歇片刻。”他言简意赅。
谢无妄接过水囊，入手微沉。他拔开塞子，喝了几口。水是温的，带着一丝淡淡的甘甜，显然并非普通的山泉。他默默地将水囊递还给萧渡。
萧渡接过，却没有喝，只是重新塞好，放回行囊。他选了一块相对干燥平整的石头坐下，目光依旧警惕地望向四周，尤其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谢无妄在他不远处坐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小腿。他顺着萧渡的目光望去，只见他们来时的那座山峰，此刻已然隐在了层峦叠嶂之后，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笼罩在淡淡云雾中的轮廓。
那座囚笼，真的被抛在身后了。
一种不真实感，再次涌上心头。
“我们……要去哪里？”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萧渡收回目光，看向他。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南下。”他给出了一个方向，依旧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寻一处……灵气尚可，人迹稍罕之地。”
南下。灵气尚可。人迹罕至。
谢无妄默默记下这几个关键词。他知道，这是萧渡在顾及他的身体状况，以及他们两人都需要的、一个不被打扰的、可以喘息和……疗伤的空间。
他没有再问。
两人休息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再次起身，继续赶路。
这一次，谢无妄感觉脚下的步子，似乎比之前轻快了一些。
山路依旧崎岖，前路依旧未知。
但阳光正好，山风清冽。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这片真实的天地间，将那座轮回的囚笼，连同其中所有的痛苦与纠缠，都远远地……
抛在了身后，那云雾深锁的群山之中。
新的旅程，已然启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