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教学楼的轮廓在乳白的光里透着点朦胧。宋菀踩着铃声进教室时，孙浩羽正站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地模仿教导主任训话的腔调，引得底下一片哄笑。阳光从走廊斜切进来，在他扬起的校服衣角上镀了层金边，像给这场早间闹剧镶了道暖边。
“宋菀，这儿！”楚芊芊从三班探出头，冲她挥了挥手里的豆浆，“刚买的，还热乎。”两个班隔着条走廊，却总像有根无形的线牵着，下课铃一响，楚芊芊的身影准会出现在五班门口，有时是分享一包辣条，有时是塞来张写满公式的小抄。
早读课的琅琅书声漫过窗户，混着操场上传来的篮球撞击声，成了校园里最熟悉的背景音。宋菀翻着语文课本，指尖划过“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的夜路”，忽然想起宋行舟昨天塞给她的便签，上面用钢笔写着“别怕，夜路有灯”，字迹力透纸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
课间操时，孙浩羽故意站在领操员旁边捣乱，把扩胸运动做成了大猩猩捶胸，逗得队列里笑声此起彼伏。宋行舟站在宋菀斜后方，趁着老师转身的空当，悄悄递过来颗薄荷糖：“含着，醒神。”糖纸撕开的脆响里，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中午去食堂吃糖醋排骨，我帮你占座。”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发困，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推导着复杂的函数，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上，像下了场细雪。楚芊芊又从三班溜过来，趴在宋菀桌沿，用课本挡着脸小声说：“晚自习去你们班呗？听说孙浩羽准备了‘好东西’。”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手指比了个“鬼”的手势。宋菀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点位置，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终于熬到晚自习，窗外的天色彻底沉了下来，只有教学楼的灯光在黑夜里连成片橘黄的海。五班的气氛却一反常态地热烈，孙浩羽清了清嗓子，把台灯拧到最亮，光打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演话剧的演员。
“都凑近点，”他压低声音，指尖在桌上敲出“笃笃”声，像某种暗号，“这事就发生在咱们学校，三十年前，有个女生在化学实验室做实验，不小心打翻了硫酸，整个人被烧得面目全非……”
教室里的呼吸声渐渐轻了，连翻书的动静都停了。孙浩羽的声音忽高忽低，像在织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后来那间实验室就封了，可每到月圆夜，里面就会传来滋滋的声响，像是硫酸在腐蚀东西。有次值周生路过，看见窗户上趴着个黑影，浑身焦黑，正用指甲刮玻璃，一道一道的，像在写什么……”
他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哗啦”一声，吓得前排的胡成差点把笔吞下去。“最吓人的是，”孙浩羽的眼睛在昏暗中发亮，“有人说，那黑影会找替身，谁要是在午夜路过实验室，第二天就会在课桌里发现一撮焦灰！”
窗外的风刚好卷着落叶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抓挠。宋菀攥着笔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胡成缩着脖子往宋行舟旁边凑：“真、真的假的？我上周还在实验室门口捡过橡皮……”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在聊什么啊，这么热闹。”
楚芊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校服领口沾着片银杏叶，手里还拿着本没看完的习题册，显然是刚从三班溜过来。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突兀，像平地惊雷。
“我去——！”孙浩羽吓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打翻了桌上的水杯，水洒在练习册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渍。胡成“嗷”地叫了一声，抱着头蹲在桌子底下，嘴里还念叨着“别找我别找我”。
宋菀先是一怔，看清是楚芊芊那张带着疑惑的脸，再看看孙浩羽惊慌失措的样子，还有胡成缩在桌底的滑稽身影，憋了半天的笑意突然决堤。她趴在桌上，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子，眼泪都笑了出来，连带着胸腔都发疼。
这笑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教室里漾开圈圈涟漪。孙浩羽愣了愣，看着宋菀笑红的眼角，突然没了继续讲鬼故事的兴致。宋行舟也怔住了，他看着宋菀仰起的脸，月光从窗户漏进来，落在她笑弯的眼睛里，像盛了碎银，亮得晃眼。
多久没见她这样笑了？记忆里的宋菀总是安静的，眼神里带着化不开的雾，连微笑都像蒙着层纱。可此刻她的笑是鲜活的，带着点傻气，带着点释然，像被阳光晒透的冰棱，终于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
胡成从桌底探出头，看见宋菀的笑，突然红了眼眶。孙浩羽挠了挠头，鼻尖也有点发酸。他们想起她刚转来时的样子，总是脸上带着疏人的微笑，将自己伪装起来，校服拉链拉到顶；想起她看到父母时眼里的冰；想起她从医院回来后，对着窗外发呆的漫长午后……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的，像初春的第一朵花，怯生生的，却带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楚芊芊看着宋菀，眼圈渐渐红了，她多久没看到她的笑容了。
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弄得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她走到宋菀身边，看见她眼里的泪，急得手足无措，“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孙浩羽的故事太吓人了？我去揍他！”
“不是，”宋菀笑着摇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声音带着点哽咽，“是他讲得太好笑了。”
宋菀笑着摇摇头，眼角的泪还没干透，被灯光映得像碎钻。她注意到孙浩羽张着嘴没合上，胡成举着半块橡皮僵在半空，连宋行舟都望着她出神，嘴角的弧度僵在那里——这伙人的表情活像见了真鬼，比刚才听鬼故事时还惊悚。
“你们怎么了？”她忍不住歪了歪头，指尖还沾着笑出来的泪，“脸都跟调色盘似的，孙浩羽讲的故事明明没那么吓人啊。”
孙浩羽最先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抹了把脸，结果把刚才打翻的水蹭了满脸，活像只落汤鸡。“不是，”他舌头打了结，“我们是……是被你笑懵了。”
“我笑怎么了？”宋菀更纳闷了，伸手戳了戳楚芊芊的胳膊，“芊芊，我笑起来很奇怪吗？”
楚芊芊正用袖子偷偷擦眼睛，闻言猛点头又猛摇头，头发都晃成了鸟窝：“不奇怪！特别好看！就是……就是太久没见你这么笑了，跟做梦似的。”她吸了吸鼻子，突然扑过来抱住宋菀的脖子，“呜哇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笑了呢！”
这一抱差点把宋菀勒断气，她拍着楚芊芊的背哭笑不得：“喘不过气了……我以前也笑过啊。”
“那不一样！”胡成终于从桌底爬出来，裤子上沾着灰，却一脸认真，“以前你笑的时候，眼睛里像蒙着层雾，现在这笑啊，亮得能当手电筒！”他边说边比划，把自己的眼睛瞪得溜圆，活像只受惊的猫头鹰。
宋菀被他逗得又笑起来，这次是真的轻松，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她转头看向宋行舟，发现他正望着自己，眼里的光比台灯还暖，见她看过来，突然不自然地转开视线，耳根却悄悄红了。
“行啊宋菀，”孙浩羽突然一拍大腿，刚才被吓掉的气势全回来了，“原来你笑点在这儿！早知道我就不费劲儿讲鬼故事了，直接让楚芊芊跳出来吓你，保准你笑开花！”
“去你的！”楚芊芊松开宋菀，抓起桌上的橡皮就朝孙浩羽扔过去，“要不是你讲得跟真的似的，我能吓着你们？再说了，要不是我，菀菀能笑得这么开心吗？我这是功臣！”
“功臣还逃课？”宋行舟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笑意，“三班班主任刚从走廊过，我看见他往这边瞟了三眼。”
楚芊芊的脸“唰”地白了，手忙脚乱地抓过习题册：“完了完了！我得赶紧回去！”她跑到门口又停下，回头冲宋菀挥挥手，“明天给你带糖！你要多笑笑啊！”说完一阵风似的跑了，走廊里传来她差点撞到墙的惊呼。
教室里又安静下来，只剩台灯的光晕在桌上投下暖融融的圈。孙浩羽摸着下巴，突然感慨：“说真的，宋菀，你笑起来比孙艺珍还好看。”
“孙艺珍是谁？”胡成凑过来问。
“笨蛋，是个女明星！”孙浩羽敲了下他的脑袋，“总之就是特好看！”
宋菀被他们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翻开练习册，嘴角却忍不住一直翘着。笔尖落在纸上，写出的字都比平时圆润了些。她偷偷抬眼，看见宋行舟正低头做题，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格外柔和，他的笔顿了顿，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行小字，推到她面前：
“多笑，比什么都好。”
字迹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像个刚学画画的小孩画的。宋菀看着那个笑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窗外的风还在吹，可这一次，她觉得那风声里都带着笑意，像在为她庆祝，庆祝这迟来的、轻松的快乐。
窗外的风还在吹，月光却温柔了许多，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教室里的灯光暖融融的，混着少年人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成了这个夜晚最动人的背景音。孙浩羽的鬼故事早已被抛到脑后，只有宋菀的笑声，像颗种子，落在每个人心里，带着破土而出的希望，悄悄发了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