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雁字冰心寄远客 悟前尘古刹闻偈音
上回书道,林河尘于密室之中,创出“玄冰指”绝学,更将“黄泉九劫掌”悉心传授于燕星蝶、凌霜二徒。斩情派总坛内外,武学传承有序,庶务井井有条,一派沉潜蓄势、根基渐固之象。
光阴流转,忽忽又是一月有余。芙蓉山巅,晨雾未散,演武场上已是剑气掌风纵横。但见燕星蝶与凌霜二人,正自切磋武艺。
燕星蝶双掌翻飞,青黑之色已颇为深邃,掌风过处,阴寒刺骨,隐隐带着鬼哭呜咽之声,正是那“黄泉九劫掌”已颇具火候。她招式狠辣,攻势如潮,将前三劫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虽比不得林河尘全盛时期那等令人绝望的威压,却也已得其神髓五六分,等闲江湖好手,绝难在她掌下走过十招。
凌霜则剑掌并用,她剑法本就走轻灵一路,如今辅以黄泉掌的阴寒内力,剑招更是飘忽难测,时而剑光如匹练,时而掌出带寒霜,虽掌上功夫略逊燕星蝶,然二者结合,亦显奇效,竟与燕星蝶斗得难分难解。
林河尘独立于场边高阁之上,一袭素衣,左袖空悬,静静观瞧。他面容依旧苍白,然那双凤眸之中,昔日横溢躁动的戾气与冰寒,已悄然沉淀,化作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泉,平静无波。见二徒进境神速,尤其燕星蝶,那份狠绝专注,与自己当年如出一辙,他心中那份久违的、属于师长的欣慰之感,悄然漫上心头。
“星蝶,‘引渡幽冥’一式,重心再沉三分,掌力方显绵长后劲。”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场中二人耳中,“凌霜,你剑掌转换间,气机略有凝滞,当思‘如环无端’之意,内力流转,不可心存分别。”
二女闻声,立刻依言调整,果然感觉招式运转更为圆融流畅。她们对师父的敬佩,更是无以复加。师父虽失一臂,然其武学见识,反倒愈发精深莫测。
望着场上英姿飒爽的弟子,林河尘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初出茅庐、一心只为复仇而不顾一切的自己。只是,那时的自己,心中唯有恨火灼烧,何曾有过此刻这般,看着传承有序的平静?
他缓缓抬起独臂,指尖一缕淡白寒气无声萦绕,心念微动,那寒气便如活物般在指间跳跃流转,变幻无穷,时而凝如细针,时而散若薄雾,操控之精微,已远非初成时可比。“玄冰指”大成,其威力虽不及昔日双掌“黄泉九劫”那般酷烈霸道,适于群战,然论及单体狙杀、穿透破防,犹有过之。更重要的是,修炼此指功,需极致的心神凝聚,反而助他涤荡了心中许多纷杂躁动的念头。
力量依旧,心却渐平。
回到静室,窗外天光正好,映照在书案之上。案头,摆放着施云整理好的、关于前次邪派围攻时,少林、正骨寺出手相助的详细记录。他目光扫过,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胡秉正那沉痛而慈悲的面容,以及空性、空相那日虽心存芥蒂却依旧仗义出手的身影。
若依他往日性情,对此等“伪善”之举,必是嗤之以鼻,心中或许还会讥讽其不过是为了江湖道义或是惧怕斩情派覆灭后邪派坐大而已。然此刻,心境不同,看法竟也悄然生变。
他想起了西北大漠,清虚子、徐长老与他并肩诛魔;想起了峨眉明镜师太遣使赠剑的磊落襟怀;更想起了眼前记录中,胡秉正与少林僧众在他最危难时刻的及时来援。
“莫非……这世间,除却需斩之‘恶’,当真有可交之‘人’?除却虚伪空谈,亦存务实之‘义’?”林河尘喃喃自语。他一生坎坷,所见多是人性之恶,故而信奉以杀止杀。如今接连经历诸事,那冰封的心防,终于被凿开了一丝微小的裂隙。
沉默良久,他终是走到书案前,铺开素笺,研墨挥毫。
第一封,致少林寺方丈,并空性、空相二位禅师。
“少林寺方丈大师、空性、空相禅师尊鉴:
前番芙蓉山之事,多蒙贵寺仗义出手,惊退群邪,保全鄙派基业。某虽僻处江湖一隅,亦深感隆情。昔日西北论道,言语或有冲撞,然诸位禅师于大是大非前,不拘小节,以苍生为念,实乃佛门广大胸怀,林芳敬佩。
某尝以为,世间之理,非黑即白,非善即恶。然历经诸事,始知人心之复杂,远非一刀可断。贵寺援手,非为林某一人,实为江湖正气,天下安宁。此等胸襟,林某受教。
日后江湖路远,若有所需,但凭传书,斩情派力所能及之处,定不推辞。区区此心,可鉴日月。
谨此奉书,聊表谢忱。惟愿佛法广布,天下太平。
林 芳 顿首”
写罢,他仔细封好。又铺开第二张纸,致正骨寺胡秉正方丈。
“正骨寺胡秉正方丈尊鉴:
秉正大师法座前:
一别经月,未知法体安康否?前日群邪犯境,幸得大师与少林高僧及时来援,解我芙蓉山之围。雪中送炭之恩,林芳与阖派上下,铭感五内。
忆及往日,林某性情偏激,言语之间,多有不敬之处。大师屡次劝导,虽道不同,然慈悲之心,历历可见。西北之战,断臂之劫,亦是因果循环,林某并无怨怼。近日静思己过,深感往日行事,确乎过于酷烈,虽秉持诛恶之念,然手段或有可商榷之处。大师当年‘慈悲度化’之论,如今思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闻大师座下善心,聪慧伶俐,他日有缘,或可一见。
山高水长,惟望珍重。日后江湖,但有所命,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林 芳 再拜”
这两封书信,语气平和,措辞恳切,与前次那封被撕毁的、充满讥诮与反驳的信函,已是天壤之别。尤其是致胡秉正的信中,更是隐隐有反思己过之意,虽未明言认错,然姿态已放低许多。
书信写就,林河尘唤来燕星蝶,命她选派得力可靠弟子,星夜送往嵩山少林与正骨寺。
却说那送信弟子抵达嵩山少林,知客僧接过书信,见封面落款竟是“林芳”,不由得大吃一惊,不敢怠慢,连忙呈送方丈及达摩院、罗汉堂首座。
少林方丈阅览书信,白眉微动,沉吟不语,随即递与一旁的空性、空相。
空相禅师看罢,面露讶异,捻须道:“阿弥陀佛。观此信言辞,恳切谦冲,与前番大漠之中那锋芒毕露、言语如刀之态,判若两人。其中……莫非有诈?或是其门下弟子代为执笔,以全礼数?”
空性禅师性子更直,他反复看了两遍,浓眉紧锁,瓮声道:“古怪!着实古怪!这女魔头……林芳,竟会写出如此信件?感谢我等便罢了,竟还说出‘受教’、‘敬佩’之语?依老衲看,定是其身边有高人指点,或是那代为执笔的弟子,文采斐然,擅作主张罢了。她本人,岂会有此觉悟?”
少林方丈却缓缓摇头,目光深邃:“空性师弟,你着相了。字为心画,文如其人。此信笔力沉凝,字里行间气度一贯,绝非他人代笔所能模仿。况且,信中提及西北论道‘言语冲撞’,此等细节,外人如何得知?更言‘始知人心复杂,远非一刀可断’,此乃切身感悟,非亲身经历者,不能道也。”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感慨:“看来,芙蓉山上那断臂一击,斩断的不仅是她的肢体之累,更是其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执念啊。佛曰放下,未必是放下屠刀,亦可放下心中之‘我执’。林施主此番,怕是于那无边恨海之中,窥见了一叶渡舟。此乃善兆,我佛门当为此欣慰,岂可因往日龃龉而存疑忌之心?”
空性、空相闻言,皆是一怔,细细品味方丈之言,再观那书信,似乎字里行间,果真透着一股与往日迥异的沉静气度,不由得信了七八分,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与此同时,正骨寺内,胡秉正亦收到了林河尘的亲笔信。
他于禅房之中,屏退左右,独自拆阅。甫一展信,那熟悉的、带着冷冽优雅的笔迹便映入眼帘。然而,随着阅读深入,胡秉正持信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一双慧眼之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欣慰,更有一种老友迷途知返般的深切感慨。
尤其是读到“深感往日行事,确乎过于酷烈,虽秉持诛恶之念,然手段或有可商榷之处”及“大师当年‘慈悲度化’之论,如今思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等句时,胡秉正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在禅房中缓缓踱步,口中喃喃念着佛号。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行至窗前,望向芙蓉山方向,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林河尘……不,林芳施主,你终究……还是踏出了这一步。看来,善心那稚子一语,老衲这多年苦劝,乃至那断臂之痛,都未曾白费。”
他深知,以林河尘之骄傲,绝无可能违心写下此等言语。这封信,是他心性转变的铁证。那坚冰,终于开始融化了。
胡秉正当即回书一封,言辞更为恳切,并未因对方放低姿态而有何倨傲,只言“道友迷途知返,可喜可贺”,“天下苍生之福”,并邀他若有闲暇,可来寺中品茗论道,不再争辩是非,只谈武学禅理。
书信往来,虽未见面,然一股微妙的和解之气,已在这几派巨头之间,悄然流转。
消息自然瞒不过江湖。林河尘亲笔致谢少林、正骨寺之事,虽未大肆宣扬,却也吹遍了江湖角落。众人闻之,反应各异。有感佩林河尘敢作敢当、恩怨分明者;有猜测其是否武功尽废、不得不低头者;亦有如清虚子、徐长老等,闻之抚掌微笑,深感欣慰者。
芙蓉山,静室之内。林河尘阅罢胡秉正的回信,将其轻轻置于案上,脸上无喜无悲。他行至窗前,远眺群山如黛,云海沉浮。
赠剑不取,是证己道。
书信致谢,是明恩怨。
这每一步,都让他觉得,身上那副名为“仇恨”的无形枷锁,似乎松动了一分。心头的重负,也仿佛轻了一丝。
他抬起独臂,指尖寒气自然流转,在窗前日光映照下,折射出七彩微光,不再仅有杀戮之意,反倒显出一种别样的、冰冷剔透的美感。
前路依旧漫漫,然心中已非全是黑暗。或许,这便是“静水流深”的境界罢。
这正是:
雁字遥寄谢远情,冰心初融见云开。
前尘纷扰如烟逝,古刹闻偈悟道来。
魔君执念渐消弭,宗师气度始凝裁。
江湖风波虽未止,一点灵光破阴霾。
欲知林河尘心境平和之后,又将有何等作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