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神剑峨眉示襟怀 拒厚赐河尘证己道
书接上回,西北大漠诛灭“血屠”一役,虽已尘埃落定,然其波澜,却在江湖之上久久未息。那“灭恶烈姝”林芳于万军之中,为解奇毒,掌刃断臂,力挽狂澜之事,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版本各异。有赞其勇烈如神者,亦有叹其心性狠厉非常人所能及者,更有那幸灾乐祸、断言其武功尽废、斩情派气数已尽者。一时间,江湖风议,沸沸扬扬,皆聚焦于那芙蓉山巅,云雾深处的斩情总坛。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蜀中峨眉山。
金顶之上,云海翻腾,佛光隐现。清净庄严的峨眉派内,掌门明镜师太与座下弟子谈及此事,亦是感慨万千。
大弟子清月性子最为灵慧,她轻蹙峨眉,对明镜师太道:“师父,那林掌门……虽行事酷烈,不容于世俗之见,然其诛杀血屠,确是为天下除一大害。如今身负重伤,断去一臂,听闻其赖以成名的‘黄泉九劫掌’亦因此受挫,实在……令人扼腕。”
明镜师太手捻佛珠,眼望云海,喟然叹道:“阿弥陀佛。林施主其人,可谓集大善大恶于一身,其心可敬,其情可悲,其行……亦足可引以为戒。然无论如何,西北一战,她居功至伟,挽救无数生灵,此乃不争之事实。我辈与她,道虽不同,却不可不念此功德。”
清月闻言,眼中灵光一闪,似是想起一桩旧事,趋前一步,恭声道:“师父,弟子忽然想起本派一桩旧藏。您可还记得,后山剑冢之内,供奉的那柄‘灭邪绝魔’
明镜师太目光微动:“自然记得。此剑乃三百年前,我派尊者‘绝魔神尼’之佩剑,神尼当年性情刚烈,嫉恶如仇,凭此剑扫荡群魔,剑下不知诛杀多少奸邪,剑锋之利,堪称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后来神尼晚年悟道,心境转慈,遂封剑于冢,以佛法镇之,望消戾气。你提及此剑,是何用意?”
清月道:“弟子在想,林掌门如今断去一臂,功力受损,正是需要外力相助之时。她所修功法虽与神尼路数不同,然其‘斩情’之志,与神尼当年‘灭邪诛魔’之心,岂非有异曲同工之妙?神尼封剑,是恐后人只知依仗利器之威,而忘却修行之本。但如今江湖,巨魔虽除,宵小犹在,林掌门若能得此神兵相助,如虎添翼,必能更好震慑邪佞,护佑一方。这……或许亦是此剑尘封数百年后,另一重功德?”
此言一出,侍立一旁的众峨眉女弟子顿时议论开来。
二弟子清岚性子刚烈持重,首先摇头道:“大师姐此言差矣。此剑乃本派重宝,更是神尼遗物,意义非凡,岂可轻易借予外人?那林芳虽有功于江湖,然其心性偏激,行事难测。若她持此神剑,杀心更炽,造下更多杀孽,我等岂非成了帮凶?此其一也。
其二,神器动人心,她若借而不还,我派又当如何?难道要为此与斩情派兵戎相见不成”
“二师姐未免多虑了,”三弟子清荷接口道,她年纪较轻,心思更为直接,“我看那林芳林掌门,虽手段狠辣,却非无信无义之辈。你们想想,黑鲨王之事,她杀人亦救人,自出钱财,抚恤孤寡;西北之战,她身先士卒,独揽最险之任。这般人物,岂是贪图他人宝物、自毁声誉之徒?信义二字,在她那里,恐怕比性命还重。借剑于她,是雪中送炭,她必然感念此情,妥善使用,如期归还。”
“话虽如此,终究是门派至宝……”
“可是林掌门确实可怜,亦很可敬……”
“万一有失,如何向历代祖师交代?”
众弟子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下,皆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明镜师太。
明镜师太静听众弟子之言,面上无喜无怒。沉默良久,最终开口说话
“清月之言,不无道理。“灭邪绝魔剑”封存已久,与其让它继续在剑冢中蒙尘,不如让其再现锋芒,助一位志在诛魔的英杰再护苍生。”
清岚之虑,亦是常情。神器外借,风险自存,关乎门派颜面与传承。
然而,佛曰:慈悲喜舍。既言慈悲,又岂能固步自封,吝于援手?若因畏惧风险而罔顾道义,与那些只知明哲保身之辈,又有何异?
思量再三,明镜师太心中已有决断。她缓缓睁眼,目光清澈坚定,“阿弥陀佛。诸弟子所虑,皆有情理。然我峨眉立派,上承佛法,下恤苍生,首重一个‘义’字。林芳施主于天下有泼天之功,其身负重伤,亦是为此功所累。如今她逢此困境,我派若因门户之见、畏葸之心而袖手旁观,岂不令天下英雄心寒?亦愧对我佛慈悲之念。”
她顿了顿,环视众弟子,继续道:
“‘灭邪诛魔剑’虽是先人遗宝,然宝物终究是死物,当用于活人之事,方显其价值。若能助林施主度过难关,继续行其斩恶护弱之事,便是此剑最大的功德,亦是对神尼精神最好的传承。至于信义……老尼相信,能做出断臂壮举、坚守自身之道如林芳者,断非出尔反尔之辈。”
“清月。”明镜师太唤道。
“弟子在。”
“你即刻前往剑冢,请出此剑。由你与清岚二人,携我亲笔书信,前往芙蓉山斩情派总坛,将此剑借予林掌门。言明我派心意,此剑暂借于她防身诛邪,待她功体恢复,或寻得趁手兵刃之后,再行归还即可,不必限定时日。”
“弟子领命!”清月与清岚齐声应道。清月面露喜色,清岚虽仍有疑虑,但师命已下,亦不敢多言,只得遵从。
数日之后,清月、清岚二人风尘仆仆,抵达芙蓉山下。但见山势险峻,云雾缭绕,守卫森严。通报来意后,由燕星蝶亲自迎入总坛。
总坛之内,气氛依旧肃杀,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淀。显然,经历邪派围攻与掌门重伤,斩情派上下更为内敛,却也更加团结。
清月、清岚奉上“灭邪绝魔剑”与明镜师太书信。那古剑置于沉香木匣之中,剑未出鞘,已有一股森然寒意隐隐透出,令人心悸。
燕星蝶代师收下,神色复杂,她沉声道:“二位师姐稍候,待我禀明师父。”
良久,燕星蝶自内堂走出,手中竟依旧捧着那沉香木匣,只是木匣上多了一封书信。
“家师言道,贵派明镜师太及峨眉上下的高义,我斩情派铭感五内,没齿难忘。此剑乃贵派重宝,神尼遗泽,意义非凡。她心领盛情,然此剑,断不能收。”
清月、清岚闻言,皆是一怔。她们预料过各种情况,却独独未曾料到对方会如此干脆地拒绝。
燕星蝶将木匣与书信递上,继续道:“家师有亲笔书信在此,请二位带回峨眉,若想就此观看,亦不阻挠”
清岚接过木匣,清月则接过那封书信。但见信笺素雅,字迹并非想象中那般狂放不羁,反而透着一股冷冽的优雅与……难得的郑重。
“峨眉派明镜师太尊鉴:
师太遣高足万里奔波,携神兵厚赐而来,隆情盛意,林芳拜领,感激涕零。“灭邪绝魔”威名素著,乃贵派先贤遗泽,镇派之宝。承蒙师太不弃,念及林芳残躯,欲借此神物,助我御敌,此等胸襟气度,江湖罕见,某虽性子孤僻,亦感佩于心,五内俱暖。
然,正因此剑干系重大,林芳思之再三,实不敢受。
其一,在下所学驳杂,武功路数走阴狠诡奇一道,与贵派神尼刚正浩然之剑意,恐难相融。神兵有灵,若因我之故,使其戾气复萌,或损其灵性,林芳百死莫赎,更负师太美意。
其二,江湖悠悠众口,难免非议。师太好意,或被曲解为两派交易,恐为峨眉清誉带来无端纷扰,此非在下所愿。
其三,亦是林芳一点私心。吾之道,乃于血火恨海中自行开辟之路,诸般武功,皆由己出。依仗外物,终是下乘。失一臂,固然是劫,然未尝非是警醒与契机。近日闭关潜修,于残缺之躯内另辟蹊径,已有所得。威力或不及旧日之‘黄泉九劫掌’阴毒霸道,然更添几分诡变与决绝,自问足以震慑当世强梁,护佑门下周全。吾道不孤,何须借剑?
峨眉情义,重于神兵。此心此念,林芳谨记。他日若峨眉有需,但凭一纸相召,斩情派上下,义不容辞。
临书仓促,言不尽意。再谢厚谊,还请收回神剑。
林 芳 顿首”
清月览罢书信,心中震撼,难以言表。这信中言辞,恳切谦冲,逻辑清晰,处处为峨眉考量,更流露出不容折辱的骄傲与对自己道路的绝对自信。这与江湖传闻中那个乖张暴戾、不通人情的“女魔”形象,简直判若云泥!
她与清岚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叹与敬意。
“林掌门……真乃奇女子也。”清月由衷叹道。
二人不再强求,携剑与书信,辞别燕星蝶,返回峨眉复命。
峨眉金顶,明镜师太细细读罢林河尘的亲笔信,良久不语。最终,她将信笺轻轻置于案上,望向窗外云海,脸上露出一丝极为罕见的、带着释然与赞赏的微笑。
“阿弥陀佛……林施主啊林施主,是老尼着相了。”她轻声自语,“你之境界,已非‘倚仗’二字所能束缚。断臂非是你的残缺,反是你道心更为圆满之始。看来,这江湖未来,终究要有你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转向侍立一旁的清月、清岚及众弟子,肃然道:“尔等需谨记,真正的强大,并非来自神兵利器,亦非来自无瑕之躯,而是源于内心不可撼动的信念与超越困境的意志。林掌门今日之所为,便是对此最好的诠释。此一节,当为我峨眉弟子永世镜鉴。”
自此,峨眉派与斩情派虽仍道不同,然彼此间却多了一份基于人格魅力的相互尊重与理解。而林河尘拒收神剑、自创新功的消息悄然传开,亦让江湖中那些蠢蠢欲动之辈,心中暗自凛然,不敢再因她断臂而稍有轻视。
芙蓉山巅,密室之内。林河尘独臂轻抬,指尖一缕幽暗气劲萦绕流转,无声无息间,对面石壁上已悄然多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孔洞,边缘光滑,隐有寒霜。
她看着那孔洞,冰封般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超越仇恨的、属于开创者的光芒。
前路漫漫,独臂,亦可擎天。
这正是:
峨眉赠剑示襟怀,高义如云覆九垓。
魔君拒赐非傲物,道心自信不须借。
残躯另辟武学径,独手能擎浩宇开。
信义一纸重千钧,江湖从此刮目待。
欲知林河尘所创新功究竟何等模样,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