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同枝

那时他刚坐上龙椅没多久,案头的奏章十本里倒有八本要先送长乐宫请窦太皇太后过目。朝堂上的老臣们不是看太皇太后脸色行事,就是揣着前朝的旧例搪塞他,他攥着朱笔的手常常捏得发白,却只能在散朝后对着空荡荡的大殿生闷气。

那日他正对着一份被驳回的盐铁改制奏疏发呆,刘琙忽然掀帘进来,手里还晃着块刚从御膳房讨来的桂花糕。“阿兄又气鼓鼓的,”她把糕点塞进他手里,鼻尖动了动,“是皇祖母又把你奏折打回来了?”

他没说话,只盯着案上那方被驳回的奏章。她却忽然转身往外走,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等着。”

长乐宫的暖阁里,窦太皇太后正眯着眼听侍女读《道德经》。看见刘琙进来,那紧绷的嘴角才松了松,抬手让她到跟前:“琙儿来了?昨儿让御膳房做的杏仁酪,还热着呢。”

刘琙先规规矩矩行了礼,才挨着老人家的膝头坐下,打开漆盒露出里面的玉棋子:“皇祖母,前几日臣妹在库房翻着这个,记得您最爱跟先帝弈棋,咱们今日杀一局?”

窦太皇太后被逗笑了,点着她的额头:“就你嘴甜。你阿兄刚登基,一堆事等着他,你倒好,只知道寻乐子。”

“阿兄忙,才更该有人替他分劳呀。”刘琙捏起颗白棋,轻轻落在棋盘上,声音软乎乎的,却字字都往正题上撞,“皇祖母,您看朝堂上那些事,阿兄日夜盯着,眼下连看琙儿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了。”

她忽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淬了光的琉璃:“琙儿想着,户部那些账册,还有京畿大营的军籍,臣妹从小跟着太傅学过算学,也跟着骠骑将军认过兵符,不如……就由琙儿替阿兄先看着?”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空气却猛地一静。窦太皇太后捻着棋子的手顿住了,目光从棋盘移到她脸上。这孙女自小被先帝和自己宠大,性子跳脱是真,可眼里的清明劲儿,半点不输男儿。她何尝不知,这是替刘彻来要权了。

刘琙却像没察觉那瞬间的凝滞,反而往老人家怀里蹭了蹭,声音带了点撒娇的糯意:“皇祖母最疼琙儿了,对吧?您看阿兄多累呀,眼下新政推行不顺,那些老臣只认您的话,若孙女儿在中间递个话,帮着查查账、点点头,既能让阿兄少些烦忧,也能替您盯着些不省心的,岂不是好?”

她指尖轻轻划过高祖年间传下的铜制棋盘边缘,忽然压低声音:“再说了,皇祖母年纪大了,该歇着享清福,这些算筹账目的活儿,孙女儿替您扛着,保证比谁都尽心。阿兄是天子,总被人掣肘,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咱们刘家无人?皇祖母,天下是刘家的天下,不是窦家的。阿兄的笔,该自己握了”

这话像根软刺,轻轻扎在窦太皇太后心上。她看着刘琙那双澄澈的眼,里面没有刘彻的锋芒毕露,只有坦坦荡荡的维护。这孩子从小就护着她的阿兄,三岁时刘彻被堂兄推搡,她能举着拨浪鼓追着人打,如今长大了,护短的性子半分未改。

“你呀……”窦太皇太后终是叹了口气,将那颗悬而未落的黑棋落在棋盘上,“户部的账册你先拿去看,京畿大营的点兵符,暂给你半个月。若是出了差错,仔细你的皮。”

刘琙立刻眉开眼笑,扑进老人家怀里磕了个响头,声音脆生生的:“谢皇祖母!皇祖母最好了!”

离开长乐宫时,夕阳正把宫墙染成金红色。刘琙攥着那枚沉甸甸的虎符,快步走到等在宫门外的刘彻面前,把兵符和一叠户部的印信塞进他手里,掌心沁出的汗打湿了他的袖口。

“琙儿,”他伸手,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几分脆弱,“这太冒险了,皇祖母她……”

“阿兄别怕,”她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温的,“皇祖母心里跟明镜似的,她不是不疼你,是怕你走不稳。有我在中间敲边鼓,她总会信你的。再说了,”她仰头笑起来,眼里映着窗外的晚霞,“我是你妹妹,不给你撑腰,给谁撑腰?”

那晚的月光格外亮,照亮了案上的令牌,也照亮了他心里那块被阴霾笼罩的角落。他忽然明白,这万里江山的路,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一个人在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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