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二）
雍正三年的清明，细雨沾衣，林家祠堂内香烟缭绕，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阴冷。十四岁的族长林地谦，屏退了守祠的老仆，独自跪在冰冷的蒲团上。面前是层层叠叠的林氏祖宗牌位，最上方、最显眼处，便是那乌木所制、篆刻着“林公长生”之名的灵位。
族老们的掣肘，傀儡仆人的无声监视，外界试探的目光……这一切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让他这个名义上的族长喘不过气。唯有在这座空旷寂寥的祠堂里，对着这位赋予他名分、却又神秘莫测的曾祖父牌位，他才能稍稍吐露心声。
“曾祖……”少年清稚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格外微弱，“孙儿无能，账目看得糊涂，永年叔公他们说的话，我也分不清真假……盐运司的刘大人前日又来，问起南洋香料的价格，我……我答不上来，他眼神怪怪的……”
他絮絮叨叨，将连日来的委屈、迷茫和盘托出，仿佛牌位后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真能给他指引。说到后来，语带哽咽，下意识地以手撑地，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前一块颜色略深、接缝处似乎有些松动的青砖。就在他指尖用力之际，“嘶”手指刺痛，对光看了看，原是被刺破了，暗红色的血珠不断滴下，含在口中，准备离开涂药，那青砖竟微微向下一沉，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
林地谦一惊，还未反应过来，身后供奉香火的巨大石质供桌下方，一块与地板浑然一体的石板，竟悄无声息地滑向一侧，露出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一股比祠堂内更加阴寒、带着陈腐尘土与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地脉深处的冰冷气息，瞬间涌出。
他吓得倒退一步，心脏怦怦直跳。祠堂下有密道？族中从未有过此类传闻！是曾祖显灵？还是……他不敢深想。那洞口仿佛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混合着恐惧与强烈的好奇，驱使着他。他回头望了望祠堂外迷蒙的雨丝与空无一人的庭院，一咬牙，拿起供桌上的一盏长明油灯，俯身钻了进去。
洞口之下是狭窄陡峭的石阶，深入黑暗。油灯的光芒摇曳不定，勉强照亮脚下。墙壁潮湿，生着滑腻的苔藓，空气里那股难以形容的气息越来越浓，让他头皮发麻，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熟悉？仿佛血脉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与之共鸣。
石阶尽头，并非想象中堆满金银的秘库，而是一座远比祠堂更加宏伟、更加令人心悸的地下宫殿——地宫。苍白的巨石构成了主体，高耸的穹顶上刻满了无数扭曲蠕动、违背常理的符号，它们甚至在黑暗中散发着极其微弱的、令人不安的幽光，仿佛拥有生命。地宫中央，是一座造型古拙、材质非玉非石的苍白祭坛，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如同沉睡的巨兽，散发着无形的威压与冰冷。
林地谦站在入口，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与恶心，那些符号似乎要钻入他的脑海，搅乱他的神智。他不敢多看，更不敢靠近那座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与危险的祭坛。
他的目光被祭坛旁一个不起眼的石龛吸引。那石龛位置巧妙，仿佛天然形成，又似人工开凿。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伸手探入石龛内部，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本以某种未知黑色皮革装订的册子，入手沉甸甸，透着寒意。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未曾止血的手指摸上去，好似开启了奇妙的开关，书本自己翻开了。
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映入眼帘——正是曾祖父林长生的手札！
里面的内容零碎而惊心：
某一页勾勒着简易的阵法，旁批：“血脉为引，魂灵为薪，然竭泽而渔，终非长久…”
另一页记录着几个古怪的南洋地名与交易物品，标注：“…彼所需非俗物，慎之…”
还有一页，只有寥寥数字：“…‘失我’渐深，祭坛为躯，然意识需‘锚’定…”
更有一页，提到了几位朝中重臣的癖好与弱点，言辞冰冷精准。
林地谦看得心惊肉跳，这些碎片信息，隐隐指向一个远超他认知的、黑暗而庞大的秘密。曾祖父林长生，绝非常人！而这本地宫手札……
“翻不开了？怎会！看厚度，还有半本呢！”思绪从手札里抽离，他浑身僵硬，有什么存在再注视他。
他猛地抬头，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望向那座寂静的祭坛，一股强烈的被注视感包裹了他。是了，绝非巧合！是曾祖父……是曾祖父在引导他！引导他发现这手札，窥见林家真正的根基与隐秘！
他不敢久留，将手札紧紧揣入怀中，那冰冷的触感却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他四下打量，发现祭坛后方还有一条更为隐蔽、向下倾斜的狭窄通道，与来时路方向相反。一种直觉驱使着他，让他选择了这条未知的路。
通道内更加黑暗潮湿，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光线和……檀香的气息？他加快脚步，尽头处是一扇虚掩的、看似普通的木门。他推开木门，刺眼的日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
待他适应了光线，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僻静的禅房内。禅房简洁朴素，窗外是熟悉的景致——这里，竟是普度庵！这是一件普通的禅房，从窗口能看到花园，如今景色不好，想来春夏必然美不胜收。据说老祖为祈福消灾、超度亡灵所建。私下里不是没人说难听的话，结合老祖的年纪，他自己觉得更像是老祖为父母所建。如今看来，难说呀 ！
林地谦站在禅房中，怀中揣着那本仿佛蕴含着冰与火的手札，心中巨浪滔天。祠堂下的地宫，曾祖父的手札，通往普度庵的密道……这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更加扑朔迷离的真相。殷夫人的死，林景文的“意外”，曾祖父的“暴毙”……这些事件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惊人的联系？
他回头望去，那扇木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怀中手札的冰冷触感，和普度庵上空悠远的钟声，提醒着他刚才经历的一切并非梦境。犹豫再三，拉开木门，门后的景象使他如坠冰窖，即使阳光灿烂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这位年轻的族长，站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接下了一个何等沉重而又危险的担子。林家的未来，已与他怀中那本来自地底深渊的手札，以及那条连接着祠堂与庵堂的隐秘通道，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