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终)

地宫深处那难以名状的景象,即便对于知晓部分内情的林家族老而言,也过于骇人。林长生,那位曾屹立百年不倒的家主,其肉身竟化为一滩失去了具体形态、介于腐朽与活性之间的、散发着冰冷与亵渎气息的“东西”。若非几个眼神空洞、动作却精准无比的傀儡仆人迅速以特制的黑绸将其覆盖、转移,目睹此景的两位核心族老几乎要当场失态。

密室中,烛火摇曳。二叔公林永年脸色苍白,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早已凉透的茶盏边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永德……你我都看见了,那……那还是‘长生’吗?”

三叔公林永德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眼中却闪烁着后怕与决绝:“无论那是什么,都不能让外人知道!林家不能乱!好在……长生兄似有预见,留下了这些傀儡和……‘备用品’。”

他们口中的“备用品”,是几具经由傀儡之手、用特殊材料与方法炮制出的,与林长生生前容貌体态有七八分相似的“尸体”。这些“尸体”面色红润,触手却冰冷僵硬,细节处虽经不起真正至亲之人长久凝视的推敲,但用以应付短暂的停灵吊唁,混淆视听,已是唯一的选择。

按盐商旧俗,停灵期间需大摆“开奠酒”宴请宾客。林家财大势大,流水席连开三日,每日宾客多达数千桌。族老们坚持“发普孝”——凡林家井、灶、枧、号的伙计仆役,皆发孝衣一件;前来吊唁者,无论亲疏,也发孝帕一张。于是,林家内外,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刺目的白。为超度亡灵,林家请来扬州名刹高僧四十九位,设下水陆大道场,诵经之声七日不绝。

席面极尽奢华,宦绅坐花厅享鱼翅席,商学坐大厅用海参席。更有趣的是,连扬州城内外的丐帮都闻风而至,他们凭林家发的白巾,可在附近庙宇席地而坐,享用“九大碗”。一时间,林府周遭数十里内,许多人家这几日都无需生火做饭。

然而,在这看似热闹的宴席背后,林府核心成员却个个心弦紧绷。林厚晏负责在前厅招待盐商同行,听着他们或真或假的悼念,心中却在飞速盘算:“老祖亲一去,南洋那条新开的商路,各房怕是都盯上了。三叔公那边的人,今天已经来探过两次口风……”“这礼到底仓促了些……冬季停灵……到底”

入夜,宾客渐散。林永年召来心腹,声音低沉而严厉:“都打点好了吗?入殓时,除了那几位,绝不能让任何人靠近棺椁。特别是‘那具尸体’的脸,务必处理得天衣无缝。

林府的丧事办得极尽哀荣。灵堂设于正厅,素幔白帷层层悬挂,正中一口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棺椁下按照习俗点燃着“七星引魂灯”。棺盖并未完全钉死,留有一线缝隙,供至亲瞻仰遗容——这自然是做给外人看的样子,那“遗体”的脸部经过特殊处理,在昏暗的烛光与缭绕的香烟中,显得平静而“安详”。

林永年与林永德,身着粗麻孝服,以族中长辈的身份,代替早已不在人世的“天”字辈、以及年幼的“地”字辈孙儿,作为主丧人,立于棺椁两侧,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

盐运使司的刘大人亲自前来,上了三炷香,对林永年拱手,语气沉痛:“林公乃我两淮盐业泰斗,今日骤登极乐,实乃朝廷之失,吾辈之痛啊!” 他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棺椁,带着官场中人特有的探究。

林永年立刻躬身还礼,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悲戚,声音沙哑:“刘大人亲临,寒舍蓬荜生辉。家主……去得安详,唯念及盐务未竟,时常嘱咐我等要尽心辅佐大人。” 他心中却是一紧,生怕这位精明的官老爷看出什么破绽。

“林公高义!”刘大人点头,又宽慰几句,方才由管家引至偏厅用茶。

类似的场景不断上演。扬州的盐商、士绅、与林家有关联的各方势力代表络绎不绝。灵堂内,僧道的诵经声、女眷们压抑的哭泣声、宾客的吊唁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符合礼制的哀悼图景。然而,在这庄重肃穆的表象之下,是林家族老们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林永德趁着间隙,低声对林永年道:“方才漕帮的李香主,盯着棺材看了许久,眼神不对。”

林永年眉头紧锁:“他也配看出什么?不过是想着老爷子走了,以往的‘规矩’是不是要变一变。吩咐下去,所有环节加快,停灵三日,即刻下葬!夜长梦多!”

他们担心任何一点疏忽,都会导致那骇人的真相泄露。每一次有宾客要求靠近棺椁细看,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听到有人低声议论林长生死因的蹊跷,他们的后背就渗出冷汗。那几具备用的“尸体”就藏在府内,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几乎让他们窒息。

尽管内心忐忑,但当送走一批批重要宾客,接受着他们的慰问与(对林家未来的)试探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大权在握的意气风发,也开始在林永年、林永德等几位核心族老心中滋生。

以往,他们虽居族老之位,但凡事皆需看林长生的脸色,那位老祖宗的心思深不可测,手段更是让人敬畏。如今,压在他们头顶的那座大山,虽然是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消失了,但确确实实……权力真空了。

站在灵堂之上,代表着林家应对各方势力,一种“如今林家由我等做主”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们开始下意识地以新的掌权者自居,盘算着林长生死后,那些空出来的利益、人脉该如何分配、掌控。

林永年看着灵前闪烁的灯火,心中念头飞转:“盐引的份额,南洋的商路,京里的关系……这些,以后都得由我们来决定了。” 他的腰杆,在不自觉中挺直了几分。

然而,这种意气风发,很快又被更深沉的担忧所取代。林长生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巨树,他们这些族老,往日只是依附其上的藤蔓,享受着荫蔽。如今巨树倾颓,他们才发现,那深入土壤、维系着林家庞大体面的根系(人脉、秘密关系、某些非常规手段),他们根本无从掌握。

“长生兄那些通天的人脉,除了他,谁还能维系?”林永德忧心忡忡地对林永年低语,“还有……那些‘东西’,”他眼神示意了一下角落里侍立的、面无表情的傀儡仆人,“它们只听长生兄的,如今虽按指令行事,日后若失控,又当如何?”

更重要的是,他们内心深处,还隐藏着一份巨大的、关于家丑暴露的恐惧。林长生的真实死状,林景文与殷氏的丑闻,以及殷氏那所谓的“殉夫”真相……任何一桩泄露出去,都足以让林家身败名裂,成为整个扬州城的笑柄,甚至引来官府的彻查。

“殷氏那边……‘殉夫’的说法,下人们都封口了吗?”林永年不放心地再次确认。

“放心,知情的不多,而且都是‘懂事’的。”林永德眼神阴鸷,“那座贞节牌坊,必须尽快立起来!有了官府旌表,就算日后有些风言风语,也翻不起大浪!”

他们现在做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钢丝,既要维持林家的体面,又要掩盖那见不得光的丑闻与恐怖,还要在权力过渡的混乱中,确保自身的利益和安全。

停灵的第三日,尽管一些远亲和外埠的生意伙伴尚未赶到,族老们还是以“天气转暖,恐遗体有变”为由,力排众议,决定即刻出殡。至于反对的人,在族老面前说得上话才叫“人”。

出殡的队伍依旧浩荡,旌旗伞盖,纸人纸马,僧道鼓乐,绵延数里。林永年手持孝子棒,走在最前头,脸色肃穆,心中却只盼着这条路尽快走完。抬棺的都是精心挑选的、力大沉默的傀儡仆人,它们步伐整齐划一,确保棺椁平稳,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下葬的过程更是简单到了仓促的地步。墓穴早已打好,棺椁放入后,几乎是立刻就开始填土。几位族老紧紧盯着整个过程,直到最后一抔黄土掩盖了棺木,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封土毕,礼成——” 司仪高亢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

紧接着,族老们动用了林家所有的财力和关系网,以惊人的速度,为殷氏请旌立坊。扬州知府那里送去了厚礼,几位有影响力的乡绅也被打点妥当。不过旬日,一座崭新的、雕刻着“贞烈流芳”字样的青石牌坊,便矗立在了林家祖坟的入口处,与林长生那气派的墓碑遥遥相对。石料选用上等青石,请了最好的石匠日夜赶工。雕刻的内容,自然是殷夫人如何“贤良淑德”,如何在夫君死后“哀毁骨立”,最终“慷慨殉节”的“感人事迹”。

牌坊落成那日,林永年站在牌坊下,仰头看着“贞烈可风”四个鎏金大字,脸上却无半分喜色。他对身旁的林永德低语,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有了这座牌坊,外面那些闲言碎语,总该能平息一些了。只是……我们林家,终究是欠了她的。”

林永德冷哼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怪,只怪她不识趣”

“总算是……有惊无险。”林永安走到他们身边,低声说道,语气中也听不出多少喜悦。

林永年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牌坊上:“是啊,有惊无险。但这‘惊’,太大了。往后的路……怕是更难走了。”

是夜,林府大摆宴席,酬谢在丧礼中出力的各方人士。席间觥筹交错,似乎一切阴霾都已随林长生的下葬而烟消云散。

然而,当宾客散尽,林永年独自回到书房,推开窗,望着祖坟方向新立的那座贞节牌坊的模糊轮廓,一股寒意却从心底升起。

他清楚地知道,林长生的故事,或许并未随着那具精心伪装的棺椁埋入黄土而终结。这座看似稳如泰山的林家宅院,其下埋藏的秘密,远比世人想象的更为深不可测。

府内的傀儡仆人依旧在沉默地履行着职责,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所有知情的族老都明白,林家的天,已经变了。他们用一场风光的葬礼和一座虚伪的牌坊,暂时掩盖了深渊般的秘密,然而那秘密本身,以及失去最强力掌控者后的未来,如同隐藏在华丽锦缎下的脓疮,时刻提醒着他们,危机远未结束。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暗流,等待着下一次爆发的时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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