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炉天地,格格不入

视野骤然开阔!

然而,眼前的景象带来的并非豁然开朗,而是另一种更加汹涌、更加混乱、也更加等级分明的巨大冲击!

首先涌入感官的是声音!无数声音混合成的、几乎要掀翻天灵盖的庞大声浪!车马的喧嚣、商贩的叫卖、脚夫的号子、酒楼的丝竹、儿童的嬉闹、争吵声、笑声、呵斥声……各种声音如同沸腾的开水,在这巨大的城市空间里翻滚、碰撞、发酵,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波洪流!

紧接着是气味!复杂到无法形容的气味混合物!食物的香气(油脂、香料、蒸腾的馒头)、脂粉的甜腻、酒水的醇烈、药材的苦涩、牲畜的膻臭、垃圾腐败的酸腐、下水道隐约的腥臊……各种气味如同无形的触手,蛮横地钻进鼻腔,刺激着嗅觉神经,勾勒出一幅活色生香却又光怪陆离的浮世绘。

最后才是视觉!

笔直宽阔足以容纳十乘马车并行的青石板主道,如同帝国的血管,向城市深处延伸。道路两旁是鳞次栉比、飞檐翘角的各式建筑,酒楼、茶肆、客栈、当铺、银号、妓院、武馆……招牌幌子五颜六色,琳琅满目,争奇斗艳。人流、车流、马流如同永不停息的潮水,在各条街道上涌动、穿梭。

远处,隐约可见更加巍峨辉煌的宫殿群金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光芒,那是皇城。更远处,似乎还有一片特殊的、笼罩在淡淡阴影中的黑色建筑群,气势森严,令人望而生畏,想必就是监察院所在。

繁华!鼎盛!活力!

这是京都的表象。

但在叶归荑那双冰冷解析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另一幅图景。

她看到主道上那依旧空荡荡、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御道,如同一条无形的鸿沟,将这座城市割裂开来。 她看到华丽的马车横冲直撞,路旁的平民慌忙不迭地避让,脸上带着习以为常的麻木与卑微。 她看到高墙深宅门口矗立的、面目狰狞的石狮子,和墙角蜷缩着的、衣不蔽体的乞丐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她看到巡城的兵士队列走过,街面上的喧嚣会瞬间降低几分,空气中弥漫开无形的紧张。 她看到那些高楼之上,隐约有视线投向范家的车队,带着审视、好奇、或不屑。

这是一个将“等级”刻入每一块砖石、融入每一缕空气的地方。这是一个巨大的、燃烧着欲望、野心、同时也充斥着压迫和牺牲的洪炉。

范闲的车队在这洪炉中缓缓前行,如同溪流汇入大海,瞬间被更大的浪潮所吞没、裹挟。

叶归荑重新掀开车帘一角,冰冷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这一次,她的视线落在主道旁一条狭窄的、阴暗的巷口。那里,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正围着一个被打翻的破旧木桶,争抢着洒落在地的、已经沾满泥土的残羹冷炙。他们的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只有在对食物本能的争夺中,才闪过一丝属于动物的凶光。

而在巷口对面,一家豪华酒楼二楼的露台上,几个穿着绫罗绸缎、脑满肠肥的富商,正搂着娇媚的歌姬,对着街景指指点点,哈哈大笑。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吃了几口便被随意丢弃。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句她不知从何处忆起的诗句,如同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所有繁华的表象,露出下面血淋淋的真实。

叶归荑缓缓放下了车帘。

车厢内,光线昏暗,将她的脸庞笼罩在阴影之中。她闭上眼睛,将外界那令人窒息的繁华与喧嚣隔绝开来。

但那些景象、那些声音、那些气味,尤其是那双争夺食物的、空洞而凶戾的眼睛,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她的意识深处。

格格不入。

这个词从未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与这座权力的洪炉格格不入,与这种建立在绝大多数人痛苦之上的“繁华”格格不入。

姐姐当年,是否也曾感受到这种令人窒息的格格不入?她是以怎样的勇气和智慧,试图去改变这一切?又是什么,最终碾碎了她?

马车依旧在缓缓前行,朝着司南伯府的方向。

叶归荑坐在摇晃的车厢里,身体感受着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轻微震动,灵魂却仿佛漂浮在另一个维度,冰冷地审视着这个即将成为她战场的、巨大而残酷的世界。

她知道,踏入这座城门,便再无退路。

要么,被这洪炉吞噬,化为灰烬。 要么……便搅动这洪炉,让火焰烧得更旺,直至……焚毁这令人窒息的枷锁?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被她自己强行压下。太过危险,太过遥远。

眼下最重要的,是生存下去。如同姐姐希望的那样,先“看着”,先“活下去”。

她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苍凉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火焰,悄然点燃。

京都,我来了。

以叶归荑之名,以冰封之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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