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追影》第三十九章：你这条命，也是我的

监护室里冰冷的仪器滴答声仿佛渐渐远去，江绾泪眼模糊地望着熙旺毫无生气的脸庞。

视线穿透了时间，猛地被拽回到了三年前。

那个闷热喧嚣、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热带植物腐烂与欲望气息的东南亚。

那时，她还是坤叔手下最锋利也最得信任的那把刀。

影子也还未潜逃至澳门，他像一条盘踞在东南亚阴影里的毒蛇，是坤叔重要的合作伙伴与座上宾。

记忆的画面带着潮湿的热气扑面而来：

她刚完成一次极其危险的任务，风尘仆仆地赶回坤叔位于丛林深处的豪华寨子。

身上还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眼神冷冽，步伐却稳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大厅里，坤叔正和影子以及几个心腹喝着酒。

看到她进来，坤叔脸上露出难得的、真正愉悦的笑容，朝她招了招手。

“来来来，阿绾，过来。”

坤叔的声音带着酒意和一种近乎炫耀的得意，他揽过江绾的肩膀，对着影子和其他人道：

“看看，这就是我最得意的女儿，江绾，别看是个女孩子，做事干净利落，比我手下那些废物强一百倍！”

她只是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影子那时看起来比现在少了几分阴鸷，多了几分枭雄的张扬。

他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江绾，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笑着对坤叔说：

“坤叔好福气啊，有这么能干的千金，以后这江山怕是都要交给她咯？”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戏谑，拍了拍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的肩膀：

“巧了不是，我这边也有个不错的养子，熙旺！年轻人脑子活，身手也好，将来肯定能成大事。”

江绾的目光这才顺势看向影子身边的那个年轻人。

那时的熙旺，眉眼间还带着些许未褪尽的青涩，但眼神已经十分沉稳，甚至有些深邃。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在一群凶神恶煞的人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清俊。

他也正看着她，目光相遇时，他极轻微地对她点了点头，嘴角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坤叔和影子喝得兴致更高了。

坤叔看着站在一起的江绾和熙旺，两人都是容貌出众的年轻人。

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沉静内敛，站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坤叔忽然哈哈大笑，用开玩笑的语气对影子说：

“影子，你看他俩，郎才女貌，站一块多般配，要不咱们干脆定个亲得了？”

“亲上加亲，以后这东南亚，不就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哈哈哈！”

影子也跟着大笑起来，似乎觉得这个提议很有趣：

“我看行！阿旺，你觉得坤叔的千金怎么样？配不配得上你？”

当时的熙旺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接话。

目光却再次落回江绾身上，那里面似乎比刚才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

而江绾，当时只觉得这是两个老男人酒后的无聊玩笑和权力联姻的恶趣味，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反感。

她冷着脸，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义父，你们喝多了。”

便找了个借口转身离开了大厅。

咸湿的海风轻柔地吹拂，远处隐约传来部落庆祝的鼓点和人声，但海滩这一角却相对安静，只有海浪一遍遍拍打礁石的哗哗声。

江绾独自一人坐在一截被海水冲刷得光滑的枯木上，脚边已经散落了好几个空啤酒罐。

她抓起又一罐冰啤，仰起头，近乎自虐般地往喉咙里猛灌。

冰冷的液体带着苦涩的味道冲刷而下，似乎想借此浇灭心中某种无处宣泄的烦躁和阴郁。

一个身影犹豫着，慢慢走近。

是熙旺。

他穿着干净的浅色T恤和短裤，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爽，与周围原始野性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他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她脚边的空罐子和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侧脸，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

“你……心情不好？”

江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根本没听到，或者根本不屑于回应。

她只是又开了一罐啤酒，泡沫溢出来，沾湿了她的手。

熙旺并没有因为她的冷漠而离开。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温和了些：

“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子，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敏感的词汇，“一定吃了很多常人想象不到的苦吧？”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握着啤酒罐，指节有些发白的手上。

声音里带着一种与他所处环境格格不入的怜悯：“这么多年……一定也很不好过。”

这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江绾包裹在外的坚硬外壳。

她终于有了反应，但不是感动，而是嗤之以鼻的嘲讽。

她猛地转过头，酒精让她眼尾泛红，眼神带着刺人的讥诮，上下扫了熙旺一眼：

“怎么？影子的乖儿子，都是用这种故作深情的套路来勾搭女孩子的？”

熙旺被她这话说得一愣，随即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急了，连忙摆手，语气变得结结巴巴，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没有！你……你别胡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谈过恋爱。”

他似乎觉得这话不够有说服力，又无比认真地补充了一句，声音都提高了些，仿佛在发誓：

“我连女孩子的手……都……都没牵过。”

他说完这话，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羞耻的事情，整张脸更是红得快要冒烟，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不敢再看江绾。

看着他这副急于辩解纯情得近乎笨拙的模样，再配上他那张清俊的脸庞和此刻窘迫的神情，江绾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唇角控制不住地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酒精和眼前这人意外的反差，让她心中那点坚冰似乎融化了一角。

她忽然生出了一点恶作剧的念头。

她放下啤酒罐，站起身，走到僵在原地满脸通红的熙旺面前。

海风吹起她的发丝，月光勾勒出她带着一丝戏谑笑意的脸庞。

她伸出手，在熙旺完全没反应过来、甚至屏住了呼吸的瞬间，坚定地握住了他微微有些颤抖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指节修长，此刻却僵硬得像块木头。

江绾抬起两人交握的手，在熙旺震惊而呆滞的目光中，晃了晃。

她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甚至有些狡黠的笑意：

“哦？那现在有了。”

“熙旺，记住了，我江绾，是你第一个牵手的女孩子。”

说完，她甚至恶趣味地用指尖轻轻挠了一下他的掌心。

熙旺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看看近在咫尺的江绾，大脑仿佛彻底宕机，连呼吸都忘记了。

脸颊红得发烫，心跳声大得估计连海浪声都盖不住了。

那一刻的东南亚海滩，海风啤酒的微醺，还有一个纯情少年慌乱失措的心跳。

在东南亚一次针对敌对势力的突袭任务中，地点是一个混乱的边境交易点。

江绾作为尖兵，如同鬼魅般率先突入。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手中的枪械喷吐着火舌，精准地压制着前方的火力点，为后续的队伍开路。

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着肾上腺素飙升。

就在她利用一个掩体换弹夹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斜后方一个被击倒的敌人，竟然挣扎着举起了一个遥控装置。

脸上带着疯狂的狞笑，而就在他身前不远的一个木箱缝隙里，隐约有红色的指示灯在闪烁。

是炸弹！遥控炸弹！

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精准射击打断对方动作，也根本来不及后撤到安全距离。

“小心！”一声嘶哑的怒吼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她侧后方炸响。

紧接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拽住了她的战术背心，将她狠狠地向后一拉。

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向后倒去，几乎是被人半抱着连拖带拽地扑向旁边一个相对坚固的混凝土承重柱后面。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几乎撕裂鼓膜，灼热的气浪和破碎的杂物如同暴雨般砸在掩体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恐怖声响。

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江绾被那人死死地护在承重柱和他的身体之间，爆炸的冲击波大部分被他用后背硬生生扛了下来。

几秒钟后，爆炸的余威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和灰尘。

江绾晃了晃被震得发晕的脑袋，下意识地想要查看情况，却被身后的人更紧地按在掩体后。

“别动！”身后传来熙旺压抑着痛苦的声音，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直到前方的队友确认了所有敌人被清除，危险解除，熙旺才缓缓松开了她。

江绾立刻转身，首先看到的是熙旺后背战术服上被炸裂物划出的破口和渗出的血迹，以及他脸上沾染的灰尘和一丝隐忍的痛苦。

但他似乎完全顾不上这些。

他一把抓住江绾的肩膀，那双总是显得沉静甚至有些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后怕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严厉：

“你刚才在干什么？！”

熙旺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和刚才的冲击而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气势：

“不要命了吗！看见有异常不先找掩护就敢继续往前冲？你是一个女孩子，怎么就敢……”

他的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胸腔里那股因为后怕而涌起的怒火却无法平息。

他死死盯着江绾，眼神复杂无比，有责备，有关切。

江绾彻底愣住了。

她不是没被人训斥过，坤叔训斥过她任务完成得不够完美，影子阴阳怪气过她太过锋芒毕露。

这种有些越界的关心和担忧，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早已冰封的内心，漾起了一圈陌生让她不知所措的涟漪。

她看着熙旺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眶，看着他紧抓着自己肩膀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看着他后背渗出的血迹。

第一次，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大脑出现了一片空白。

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忘记了反驳，忘记了维持她的冷硬面具。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似乎悄悄不一样了。

弹坑里，硝烟和尘土的气息尚未散去。

江绾被熙旺那突如其来的怒吼弄得有些发懵，她眨了眨眼，甩开额前落满灰尘的发丝。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她故作轻松，甚至带着点满不在乎的痞气，试图挣脱他的钳制：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那炸弹威力一般，炸不死我的。”

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将自己的性命视为完成任务的可消耗筹码，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来面对一切危险。

她以为熙旺会和别人一样，要么佩服她的勇猛，要么嘲笑她的亡命。

但熙旺没有。

他听到她这话，眼中的怒气反而更盛，抓着她肩膀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些，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冲进枪林弹雨里。

“你的命不是只属于你一个人！”

熙旺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疼惜：

“你能不能好好珍惜一下它？就算不为你自己，也为了……”

他顿住了，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种复杂的情感，最终只是更加用力地看着她，重复道：

“总之，好好珍惜生命！”

江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这种话，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

在坤叔那里，她的命是工具；在影子那里，她的命是筹码；甚至在她自己看来，她的命也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珍惜？这个词对她来说太过陌生。

她看着熙旺那双异常认真带着点恳求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的问题：

“哦？”她微微挑眉，刻意拉长了语调，“我对你……就那么重要？”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挑衅。

话一出口，江绾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这不像自己，太矫情。

然而，熙旺的反应却远超她的预料。

他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一样，脸颊猛地又红了起来。

但这一次，他没有躲闪，也没有结巴，而是用一种近乎莽撞豁出去了般的急切，重重地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落在江绾耳中：

“对！”

他像是怕她不信，又急急地补充了一句，眼神灼灼地看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心尖上：

“你对我就是很重要！”

说完这句，他似乎觉得还不够，深吸了一口气。

像是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用一种近乎宣告所有权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所以，你这条命，以后……也是我的。”

“不许再……再这么不当回事了。”

最后那句话，声音低了下去，甚至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后怕。

“……”

江绾彻底愣住了。

周围的枪声、爆炸声、队友的呼喊声……

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额角淌着血，却异常执拗认真的年轻男人，和他那句石破天惊带着滚烫温度的话语。

“你这条命，也是我的。”

霸道，不讲理，甚至有些幼稚可笑。

却像一道最炽热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冰冷黑暗，从未有人真正闯入过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