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
石昊的脚步无声,踏在铺满魂导器残骸的地面上。他孤身前来,没有收敛气息,磅礴的搬血境巅峰气血在沉静中蕴藏着撼山动岳的力量。他停在距离叶夕水三丈外,这个位置,进可攻,退可守。
叶夕水缓缓转过身。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少了白日的凌厉杀机,多了几分审视,还有一丝……让石昊感到陌生的复杂情绪——有追忆,有审视,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许。
“你来了。”她的声音平静,没了那份蚀骨的寒意。
石昊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渊。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
最终,石昊微微颔首,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谷底的重压,也打破了两人之间那无形的隔阂,他朝着叶夕水,缓缓躬身。
“师娘。” 这简单的两个字,在这死寂的山谷中,却重若千钧。
叶夕水浑身微不可察地一震。那对狭长美丽的凤眸,瞬间收缩了一下,瞳孔深处似乎有某种冰封了数十年的东西,在被这两个字轻轻撞击着。
“你……叫我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颤。
“师娘。”石昊抬起头,姿态依旧恭敬,眼神却清澈坦荡。“师父待我如父如师,倾囊相授,传道受业。师娘虽与师父缘浅情深,然昔日情谊是真,师父他老人家……即便时至今日,心湖深处,亦当有师娘您的一方天地。弟子石昊,蒙师父不弃收归门下,于师娘,自当执弟子之礼。”
石昊的话,字字清晰,仿佛带着某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也带着对那段尘封往事的尊重。他看到了叶夕水眼中迅速升腾起的雾气,那是尘封的记忆被骤然凿开的酸楚与……欣慰?
“他……他提起过我?”叶夕水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
“是。”石昊平静道,“师父收我时,精神尚可。言及往昔海神湖缘起,提及日月山之战……谈及‘夕水’二字时,师父眼中曾有星河流转,亦有……未能挽留之憾。海神阁秘藏画卷,有一幅女子图,栩栩如生,风华绝代,立于漫天光翎之前……师父说,那光翎之主,便是我师娘。”
石昊将穆恩当日如何在海神阁前感知到他体内蕴含的磅礴生机与迥异法则之力,如何在他举手间为濒临油尽灯枯的穆恩续上无尽寿元,又如何被穆恩一眼勘破部分来历却选择庇护、信任并收为弟子的过程娓娓道来。
“……师父言:‘此子心性赤诚,重情重义,天赋机缘皆非池中之物,未来成就当在我之上。老夫一生,唯愿大陆安宁,学院延续,今得天赐此徒,乃海神阁之幸。’”
石昊的声音温和却坚定,每一个字都敲在叶夕水心头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当听到穆恩那句“唯愿大陆安宁”时,叶夕水的肩膀微微垮塌下去,仿佛有千斤重担压下。
“穆恩……”叶夕水喃喃低语,那个被岁月和仇恨尘封在心底最深处的、温柔正直的白发青年形象,此刻无比清晰。“他……竟还记挂旧日?”两行清泪,终于无声地滑过她绝美的脸颊。
过了许久,她才收敛心神,看向石昊的目光,已然彻底变了。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长辈看自家优秀子侄的、不加掩饰的慈和。她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好……好孩子。”她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感慨,“昊儿…,我可以这样叫你吗?”这声“昊儿”,自然得仿佛她已叫了千万遍。
石昊微微一怔,随即坦然应下:“师娘叫我昊儿便是。”
叶夕水轻轻颔首,目光转向谷地边沿破碎的巨型魂导器残骸,仿佛透过那冰冷的金属外壳,看到了岁月深处的血色黄昏。
“你可知,我今夜为何独独唤你来此?”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宿命感。
石昊不语,只是静静地倾听着。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揭开一段尘封的、足以颠覆世人对圣灵教认知的血泪秘辛。
“一切,皆为龙逍遥。”叶夕水的眼神骤然变得悠远而痛苦,像是在咀嚼一段浸满毒药的糖。提到这个名字时,她语气里的温度是真实的,带着刻骨的眷恋与……悔恨。
“龙师伯?”石昊开口,提及穆恩口中的另一位挚友兼对手。
“是,就是他。”叶夕水的目光在石昊脸上停顿了一下,“逍遥…他是我此生唯一,真正爱过的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清晰得令人心颤,夹杂着太多难以言说的苦楚和无奈。
“当年海神湖初遇…穆恩的温润正直,逍遥的洒脱不羁,皆是我此生仅见。情之一字,本不由人。我对逍遥,情根深种。可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又身负凤凰这等绝世武魂,在日月帝国心高气傲,行事偏激。”叶夕水的语气低沉下去,带着浓浓的悔恨,“我本欲与逍遥同赴天涯。然而,那时……我已身处钟离老鬼的掌控之中!”
提到这个名字,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刺骨,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钟离乌?如今圣灵教主?”石昊立刻联想到了那个以诡异冥火著称的存在。
叶夕水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却包含无尽苦毒的冷笑:“呵,钟离乌?他算什么圣灵教主?!他不过是个窃取了圣教基业、靠着他老子余荫作威作福的废物!”
石昊眉头微蹙,意识到事态比他想象的更深邃。
叶夕水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残忍,揭露了那个被鲜血掩盖的真相:“真正的圣灵教主,是前任教主,那个将邪魂之道推至巅峰的魔鬼——钟离老鬼!他……是我的‘丈夫’!而钟离乌,那个如今坐在教主宝座上的东西……呵,是我与他亲生之子!一个流淌着最肮脏邪血、被强行催生出来用以延续邪道的孽种!”
尽管早有猜测,石昊心中依旧涌起惊涛骇浪。穆恩口中那个曾与他有过短暂情缘、温柔善良的女子,圣灵教呼风唤雨的太上长老叶夕水,竟曾被迫委身于邪魂师魁首,还诞下子嗣?!
“他……那个钟离老鬼……”叶夕水的声音带着压抑了数十年的滔天恨意,“他看透了我对逍遥的感情!他便以此作为最恶毒的枷锁!他用世间最残酷的邪法控我心神,逼我演戏!逼我去挑拨!去告诉穆恩,我倾心于他,告诉逍遥,我是被迫嫁给钟离老鬼……”
“他在利用你们三人的真挚感情,制造隔阂与猜忌!”石昊立刻明白了那惨烈的局。
“没错!”叶夕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痛苦,“那个魔鬼!他就是要毁掉那份纯粹!他要让圣灵教未来的大敌——光明圣龙穆恩与黑暗圣龙龙逍遥,因为一个女人而兄弟阋墙!反目成仇!他想看着最璀璨的光明和最深沉的黑暗在他编织的戏谑里互相毁灭!日月山那一战……看着他们为我大打出手,看着逍遥眼中的光熄灭……看着穆恩的痛心疾首……我当时恨不能毁灭我自己!可钟离老鬼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时时刻刻提醒我,若我敢死,他便会将一切公之于众,让逍遥和穆恩……让他们永远活在耻辱和痛苦之中!”
沉默再次笼罩了两人。破碎的山谷里,只有叶夕水压抑的、充满无尽悔恨与痛楚的呼吸声在轻微地回荡。那些被深埋在岁月血污下的往事,带着淋漓的腥气,被她亲手剖开,展现在石昊面前。这份信任,沉重得令人窒息。
石昊看着眼前这位被命运戏弄、被仇恨扭曲、骨子里却流淌着穆恩记忆中那份美好与刚烈的师娘,心中百味杂陈。黑暗并非她天生所求,只是深渊将她拽入,仇恨让她疯狂。
“所以,师娘如今仍在圣灵教中……”石昊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叶夕水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复杂痛苦散去,重新染上了一层属于“血魂魔傀”的冰冷决绝,却又夹杂着更深层的算计:“钟离老鬼那个魔鬼已经死了很久了!是死在我自己的手上!”她语气里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可他的‘遗产’,他的孽种儿子还在!那个钟离乌…比他老子更贪婪,更疯狂!他想彻底摧毁史莱克,想将整个大陆变成他圣灵教的养蛊之地!我留在圣灵教,忍辱偷生至今,就是为了彻底毁掉它!毁掉那个孽种!毁掉这份源自钟离老鬼血脉的原罪!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泣的叶夕水了。”
她的目光灼灼地锁定石昊:“昊儿,这就是我的一切。今夜告诉你,只因你是穆恩的弟子,是我……唯一的后辈亲人。也因为你……有这份力量!”她眼中的恳求一闪而过,“穆恩为大陆殚精竭虑,逍遥一生孤苦漂泊……他们心中那份正气与纯粹,不该泯灭。帮我…也帮你自己,铲除圣灵教,断了那纠缠数十年的宿怨!我叶夕水……哪怕最终化作飞灰,也誓要拉着那个孽种一同下地狱!这便是我的赎罪!”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涂抹着破碎的山谷,远处那尊巨大的死神魂导器残骸沉默矗立,被石昊雷霆击穿的核心处,偶尔还有残留的紫金色雷弧不甘寂寞地闪烁、炸裂,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是这死寂之地唯一的动态,也是方才那惊天一战留下的冰冷烙印。
空气中没有散去的是金属熔融后的焦糊味,还有更浓重、更直刺神魂的——浓稠的血腥与冰冷的怨煞气息,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每一个毛孔上。它们提醒着石昊,此地刚刚经历过怎样的疯狂与绝望。但此刻,这片血腥阴森的废墟中央,站着的人,身上那令人骨髓发寒的戾气却悄然散去了。
叶夕水静立着,红裙在微弱的星光下显得沉凝如血,不再翻涌杀意。她仰头望着几乎没有光亮的苍穹,线条优美的下颌曲线似乎承托着难以估量的重量。良久,一声深长、带着无尽疲倦的叹息从她唇间逸出,仿佛要将积压在胸中数十载的沉郁浊气都倾泻出来。
“孽障啊……都是孽障……”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被揉进了最粗粝的砂石,充满了自我厌弃的苦涩。
石昊站在她身侧稍后一点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他静静地听着。叶夕水那些被血泪浸透的过往——被邪恶支配的爱情、被扭曲的亲缘、刻骨铭心的利用与背叛、亲手弑夫的枷锁、以及被困在深渊中不得不与仇敌之子“合作”的漫长煎熬……如同冰冷的毒液,一滴一滴灌入他的心里。
难受。
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窒息感,像冰冷的蛇一样缠绕上石昊的四肢百骸。不同于直面强敌的凶险,这种源于人性至暗之处的残酷真相,带着一种侵蚀人心的阴寒。他经历过尸山血海,见过世间无数杀伐,但那大多是大开大合、你死我活的争斗。像叶夕水这般,被命运投入一口深不见底、爬满毒藤的枯井,日日面对扭曲的亲人与刻骨的仇恨,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甚至为仇敌火中取栗……这般漫长而精细的折磨,足以将任何鲜活的心彻底碾碎成齑粉。
石昊的唇线抿得很紧,下颌骨的线条绷得如同冷硬的钢铁。他的呼吸依旧沉稳,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沉重,有悲悯,更有一股难以压抑的、源自最底层的怒火在无声燃烧,如同地壳深处涌动的岩浆。不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曾经的滔天罪业,而是为这命运强加给她的、足以将人形神俱灭的沉重枷锁。
他想说些什么,宽慰,或是承诺,但那些寻常话语在这如山如岳的血色过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石昊什么也没说。只是脚下微微错开一步,站到了叶夕水更近、更自然的并肩位置,示意了一个方向——通向谷地外侧、相对完整且稍高一点的山坡。
叶夕水感受到他无声的靠近,身体有片刻极其轻微的僵硬,仿佛一只习惯了黑暗的刺猬本能地想要竖起尖刺,又在下一秒慢慢软化。她看了石昊一眼,那双曾翻涌着怨毒与杀机的凤眸,此刻只剩下如同枯潭般的疲惫和一丝石昊读不懂的……松动?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转身,跟上了石昊的步伐。
两人的脚步声极其轻微,踏过铺满碎石和扭曲金属碎片的地面,踏过尚未干涸的血洼,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和粘稠的“啪嗒”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无形的边界上,一边是血腥残忍的过往,一边是……某种不可知的、甚至不抱期望的未来。
离开那片死神魂导器破碎后形成的巨大阴影区域,空气似乎顺畅了少许。山坡上的风也带上了更明显的凉意,吹拂过两人身侧。夜空中依旧浓云密布,仅有极少数几颗星辰顽强地穿透云层,投下冰冷如霜的光点,勉强勾勒出脚下崎岖的道路。
并肩缓行。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像一道冰冷的河。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之前那样敌意与试探交织的冰封,而是一种疲惫心灵的短暂休憩,一种无需言语去填补的、奇特的宁静。叶夕水身上那种足以冻结灵魂的阴寒煞气完全内敛了,在石昊那磅礴而凝练的气血波动映衬下,她甚至显得有些单薄。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行至山岗的坡顶。地势相对开阔,夜风也更强烈地吹拂着两人的衣袍。红裙猎猎,白袍翻飞。
石昊停下脚步,目光投向脚下那片被无边黑暗彻底吞没的大地轮廓。唯有远处,史莱克营地篝火的微弱光点,在墨黑中倔强地闪烁着微光,如同沉沦世界里最后几粒残存的火星。
山风卷起尘土,带着凉意扑在脸上。石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些积压的、因师娘命运所带来的沉重阴霾与血腥浊气,连同冰冷的风一起吸进去。
“师娘。”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风声,落在这空旷的山岗上,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沉雄力量,如同巨石投入寂静的湖面。“信我。”
叶夕水侧身,看向石昊在黑暗中被模糊了轮廓、却显得无比坚定的侧脸。星光落在他的眉宇之间,映出那宛如刀劈斧凿般的锐利线条。
石昊没有看她,目光依旧锁着黑暗中史莱克营地那渺小的光芒,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千钧巨锤敲打出来:
“无论多黑,无论多深……我一定替你,轰开一条生路!”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有些低沉,但那每一个音节都蕴藏着足以摧山断岳的决绝意志!那是荒天帝的承诺!石昊转过身,直面叶夕水。他的身体仿佛在这一刻成为了沟通大地与苍穹的桥梁,沉凝如山岳,气势凌霄汉!气血在体内如长江大河般奔流呼啸,无形的力量场在他周身隐隐形成,脚下的山岩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并非刻意释放,而是那发自本源的决心所自然引动的天地呼应!
“我要让你和师伯,”石昊的声音压过了山风的嘶鸣,带着一种粉碎宿命、焚烧枷锁的至刚之力,“光明正大地立于这天光之下,去你们想去的地方,看你们想看的风景!谁挡路……”他那深沉的目光中,骤然掠过一丝可令神魔辟易的煞气,“我便撕了谁!这圣灵教的血脉孽债……”他语气稍顿,随即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由我——为您断个干干净净!”
话音落下,仿佛有无形的闷雷在他周身炸开!狂暴的气血之力瞬间席卷山岗!不是攻击,而是压抑不住的、因极致的决心而自然勃发的伟力!
叶夕水的身体猛然一震。
那双曾看透世间百态、在仇恨中淬炼如寒铁的凤眸,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像是独自在冰冷彻骨的深海里沉沦了无数个日夜,早已习惯了黑暗与绝望,放弃了挣扎,甚至忘记了何为希望……却在突然之间,被一只无比坚实、带着焚天灼地般炽热力量的手掌,牢牢握住!那炽热直接烫穿了她早已麻木的心壳,烧融了冻结灵魂的坚冰!
她伸出手,带着一种迟疑的、仿佛触碰易碎梦境般的轻柔,手指微微颤抖着,抚上了石昊年轻却棱角分明、充满坚毅力量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温度和那份纯粹至极的守护意志,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好孩子。”
她的声音哽咽着,破碎不堪,却蕴含着数十年未有的巨大感动和如释重负的酸楚。眼泪不断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在星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点。
“好孩子啊……”叶夕水流着泪重复着,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又重若万钧。“你的师父……他……他没有看错人。”她的泪水滴落在石昊的肩头,晕开了浅浅的水痕。“穆哥……穆哥他……”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望着眼前这个高大英挺、眼神清澈坚定的青年,心中的激荡难以言表。
“他收了个顶天立地的好徒弟……一个……让他死也无憾的好徒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