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

晨雾裹挟着松节油的气息漫过美术馆台阶,我站在第37号画架前,指尖摩挲着母亲留下的蓝宝石胸针。展馆穹顶的玻璃将朝阳切割成菱形光斑,正巧落在调色盘钴蓝色区域,像父亲岩芯样本里沉睡的远古海水突然苏醒。

陆临川的白衬衫掠过安检门时带起微弱电流声,他左手提着我的松木画箱,右手攥着半融化的冰袋——昨夜通宵修改画稿时起疹的右臂还在发烫。消毒水味混着他袖口的雪松香漫过来,我忽然发现他锁骨处的医用胶布换了新款式,边缘印着极小的潮汐符号。

"丙烯媒介剂在第二层。"他把画箱转交给我时,食指关节若有似无地擦过腕间的红绳铃铛。青铜与银链相撞的清响惊醒了角落假寐的虎斑猫,那猫突然弓身跃上窗台,尾尖扫落积尘的参赛名单,我的名字恰好落在母亲当年的展位编号上。

绷紧亚麻画布的瞬间,记忆如倒流的沙漏倾泻。那些与陆临川在天文台拼接的星图,在小卖部地下室触摸到的岩芯样本,此刻在绷框的经纬线上交织成隐形的网。我蘸取第一笔钛白时,晨光正巧穿透展厅东侧的彩色玻璃,将圣像画般的金辉泼洒在百米长的枫木地板上。

七号选手的松节油打翻在地,刺鼻气味惊飞了栖在吊灯的水晶鸟饰。我望着随气流旋转的光斑,突然想起母亲日记里描述的那个台风夜——她抱着高烧的我在暴雨中穿行,听诊器滑过后背的轨迹与此刻光斑移动的路线完美重合。调色刀无意识地在画布刮出浪涌纹理,等回过神来,海天交界线已经自然形成了父亲最常描绘的侏罗纪岩层剖面。

正午的热浪卷着蝉鸣撞进展厅,空调出风口的嗡鸣像极了老式地质仪器的震颤。我后退三步观察构图时,鞋跟卡进地板缝隙,俯身查看竟发现木纹里嵌着半枚蓝宝石碎屑——与胸针缺失的棱角严丝合缝。陆临川隔着警戒线抛来柠檬糖,锡纸反射的光斑在画布溅起涟漪,惊醒了潜藏在钴蓝深处的远古鱼群。

汗水滑落鼻尖的刹那,我忽然领悟母亲为何总在深夜观测星象。那些盘旋在画布上空的飞鸟投影,随日照角度变换的明暗交界,此刻都成了最精准的天然圆规。当第八只鸽子掠过穹顶玻璃时,它们的飞行轨迹恰好构成父亲笔记里的磁力线分布图,我迅速用熟褐颜料捕捉这道稍纵即逝的辅助线。

暮色初临时分,展厅亮起第一盏射灯。暖黄光束像父亲矿井帽上的照明灯,将画布上的岩层纹理照得纤毫毕现。我蘸取最后一道金粉点缀浪尖时,忽然听见陆临川与评委的争执声从休息区传来。他修长的手指正点在我的作品说明上,医用胶布在纸面投下交错的阴影:"这里应该用瑞利散射公式解释光效,不是简单的折射原理。"

最后一笔落下时,晚风掀开展馆的防尘帘。林骁的篮球不知从何处滚来,在打过蜡的地板上划出漫长的抛物线,最终停在第37号展位前。青铜铃铛从运动背包滑出,在寂静中发出清越的震颤,画布上的浪花忽然泛起奇异的磷光——就像那夜在小卖部地下室见到的岩芯样本。

颁奖典礼的聚光灯亮起时,我正蹲在消防通道擦拭沾满颜料的手指。陆临川的白衬衫出现在安全出口,他递来的湿巾带着天文台地下室特有的硝石味。我们透过门缝看见金奖作品在强光下旋转展示,那幅描绘深海峡谷的油画里,隐约可见母亲胸针的轮廓藏在珊瑚礁深处。

回程的末班电车摇摇晃晃驶过跨江大桥,我抱着证书蜷在硬塑座椅上。陆临川的素描本摊在膝头,最新那页画着我在画架前弓身的背影,发丝间别着的蓝宝石胸针正在暮色中折射出七个光斑。他忽然用铅笔尾端戳了戳我的锁骨:"这里沾了靛青。"

夜风灌进车窗,吹散了他未说完的话语。远处灯塔的光束扫过江面,在水波上写下父亲最爱的地质学术语。我望着后视镜里渐远的美术馆,忽然发现它的轮廓与贺兰山3号矿井的入口惊人相似,而所有展位的连线恰好构成母亲日记里那个未完成的星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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