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三）

天文台旧址的阁楼堆满霉变的档案箱，我蜷在三角钢琴后的狭小空隙里，母亲的日记本在膝头摊开。陆临川的白衬衫袖口沾着墙灰，正用镊子夹起扉页间干枯的紫罗兰——花瓣背面用显微镜才能看清的刻痕，是父亲名字的缩写。

1989年3月15日 阴雨

地质系的男生在图书馆弄洒了咖啡，褐色的液体漫过我手绘的潮汐图。他手忙脚乱掏出手帕擦拭，粗粝的棉布磨得图纸起毛，却意外修正了月角差的计算误差。"这是贺兰山的岩石标本，"他把湿透的手帕叠成方块，"当作赔礼。"

（标本断面嵌着贝壳化石，纹路与咖啡渍重合）

1990年7月22日 晴

暑期实习队在沙漠迷了路。那位地质生背着四十斤的岩样袋，用六分仪和我的星图对照整夜，晨光中指着某处沙丘说："那里有汉代烽燧。"我们果然在十米深的流沙下找到古代观星台遗址，他掌心的罗盘裂纹竟与遗址夯土层的龟裂完全对称。

（夹着褪色的拍立得照片，他站在烽燧残垣上举着地质锤）

正午的蝉鸣在废弃气象站回荡，我翻到夹着煤渣的页面。陆临川用放大镜观察煤块断面："这是贺兰山侏罗纪煤层特有的植物孢粉。"他的指尖悬在父亲留下的地质笔记影印件上，两组数据在霉斑间悄然重叠。

1991年11月8日 大雾

他在实验室门口徘徊三天，终于递来修补好的潮汐图。羊皮纸背面用地质剖面图的画法重绘了我的星轨，岩层年代标注竟与恒星光谱波长对应。"要不要合作？"他沾着煤灰的指节敲在第四纪冰川期断层线上，"把时间刻进石头里。"

（贴着火山玻璃薄片，折射出双鱼座星云的光谱）

林骁踹开生锈的观测井盖时，青铜铃铛撞出裂帛般的声响。"老古董该晒太阳了。"他抛来半块断裂的罗盘，磁针在玻璃碎屑间固执地指向西北——正是父亲在沙漠指认汉代遗址的方位。井底渗出的地下水漫过鞋尖，带着贺兰山煤矿特有的硫磺味。

1992年5月19日 雷暴

暴雨冲垮了临时观测站。他冒雨抢修发电机时，手电筒光束扫过泥地上的树根，突然大喊："停！"那些盘根错节的纹路竟与昨夜记录的太阳黑子分布图完全吻合。我们在漏雨的帐篷里熬到黎明，他外套残留的体温混着煤渣味，成为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坐标系。

（夹着半截松树根，年轮间距标注着太阳活动周期）

暮色将废弃的赤道仪染成青铜色，陆临川转动锈死的刻度盘。当黄道带标志卡入第七个凹槽时，暗格弹出一卷裹着油布的笔记。父亲的字迹在霉斑间倔强地显露："送给晚星（母亲乳名）的二十八岁礼物——用贺兰山岩芯切片制作的星历表。"

1993年9月17日 大风

他在钻探现场被岩芯划伤，血滴在砂岩上凝成奇异的双螺旋。我替他包扎时，发现他锁骨处有道旧疤，弧度竟与天文台穹顶的钢结构接缝完全一致。"小时候掉进煤矿竖井留下的，"他笑着扣上衬衫，"像不像被大地盖了印章？"

（粘着带血渍的纱布碎片，碘酒痕迹勾勒出大熊星座）

月光爬上地震仪的指针时，我们在储藏室找到半箱岩芯样本。父亲用红漆在每段岩芯标注星座名称，最底层的侏罗纪煤层切片里嵌着蓝宝石原石——正是母亲胸针的原料。陆临川将切片对准天窗，星光穿透亿万年形成的晶格，在墙面投出母亲少女时代的剪影。

1994年2月14日 小雪

他在冰封的湖面凿出爱心状冰洞，说这是寒武纪古海洋的微型剖面。我跪在冰面观测水纹时，他偷偷用地质锤敲下北斗七星的图案。"石头记得所有故事，"他把玄武岩星图塞进我手套，"比如你睫毛上的雪何时化成春汛。"

（贴着冰晶显微照片，六边形结构里藏着星芒）

晨雾漫过地震台的石阶时，我触到钢琴键下卡着的牛皮信封。褪色的火漆印是父亲独创的岩层纹章，信纸用矿井地图的反面写成："晚星，我在地心深处听见你的心跳。当星光照亮第917层岩脉时，请打开贺兰山3号矿井的时光胶囊——那里封存着宇宙诞生时的尘埃，与我对你的思念同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