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6
北海道的晨光,来得比东京更迟,也更静谧。
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漫过远处山脉的脊线,渗入小樽市街时,艾米丽·杜布瓦通常已经醒来。
她并非被闹钟或生物钟粗暴地唤醒,而是仿佛被窗外逐渐变亮的雪色、以及那种包裹着一切的巨大寂静温柔地托出睡眠水面。
她躺在温暖的被褥里,会先倾听一会儿。
听雪落下的簌簌声,听屋檐冰棱融化滴水的细微脆响,听远处偶尔传来的港口汽笛,低沉而悠远。
这种倾听,是她开启一天的方式,一种感官的预热,如同钢琴家演奏前轻抚琴键。
她位于运河区边缘的公寓不大,却充满了鲜明的个人印记。
一面墙是粗糙的红砖,另一面刷成了温暖的鹅黄色。
窗台上养着几盆耐寒的绿色植物,还有一盆从法国带来的、被她精心呵护的薰衣草。
这抹紫色是她与遥远故乡普罗旺斯阳光之间固执的维系。
房间里没有过多的家具,但书籍、乐谱和各式各样的唱片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它们以一种艺术家特有的、混乱却自洽的秩序堆积着。
晨浴是她珍视的仪式。
热水冲刷掉睡意,也仿佛洗濯着感官。
她对温度、气味和触觉格外敏感。
她会选用带有松木或雪松气息的沐浴品,那冷冽的香气能让她清醒,并与窗外的北方世界产生连接。
镜中的她,面容有着欧洲人的清晰轮廓,眼神却常带着一种东方式的沉静与恍惚。一头深栗色的长发随意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早餐简单而欧式:一杯加了大量牛奶的咖啡,几片酥脆的烤面包配自制果酱或黄油。
她喜欢坐在窗边的小桌前吃早餐,看着运河上的观光船开始缓缓移动,游客们裹得严实,在雪地里踩出新鲜的脚印。
这一幕日常的风景,在她眼里有时会莫名地变成一幅流动的、无声的电影画面,伴随着她脑中不自觉编排的配乐。
上午的时间通常属于创作或练习。
如果灵感眷顾,她会立刻坐到那架略显老旧的立式钢琴前——那是她最亲密、有时也最令她困惑的伙伴。
指尖触碰琴键的瞬间,世界便迅速退远。
有时,音符如溪流自然涌出,记录着她个人的悲喜:对故乡的思念、对北海道的复杂情感、某个雪夜漫步的孤寂之美。这些旋律是“她”的,清晰可辨。
但有些时候,情况会不同。
一种难以言喻的“状态”会降临。仿佛她的自我意识稍稍退后,成了一个通道或容器。那时流泻出的旋律。会带着陌生的情感质地一种她本人并未亲历的、经年累月的深沉哀伤;
压抑的、几乎感觉不到希望的怀念;或是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喜悦碎片。
这些旋律完整而强烈,却像寄错地址的信,找不到归属。《给C的信》便是其中最完整、也最令她不安的一首。
每次弹奏完这类曲子,她会感到一阵轻微的虚脱,以及一种深切的困惑,仿佛无意中窥探了某个陌生灵魂的隐私。
午后,阳光稍微强烈些,雪地反射出刺眼的光。她会穿上厚重的羽绒服,围上厚厚的围巾,出门散步。
小樽的街道在冬季旅游旺季之外,恢复了一种近乎落寞的宁静。
她沿着运河漫步,看海鸥在冰面上驻足,或钻进一家熟悉的旧书店,在泛黄的书页间消磨一段时间。
这种独处的漫步,是她整理内心喧嚣的方式,将上午在音乐中倾泻或接收的情绪,在寒冷的空气中慢慢沉淀。
她在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欧式酒店担任下午时段的钢琴师。
这项工作她做得得心应手。酒店大堂温暖如春,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坐着喝茶或低声交谈。
她的琴声是这里的背景,轻柔地流淌,衬托着安宁的氛围。
她演奏经典的曲目,德彪西、肖邦、萨蒂,也穿插一些自己创作的、不那么突兀的小品。客人们欣赏她,却很少真正“听”她。她像一件活动的、优雅的装饰,这让她感到安全,得以藏匿自己那些更复杂、更私密的音乐灵魂。
工作结束后,天色已近黄昏。
冬日的夕阳将雪地染成一片淡淡的金粉色,绚丽却短暂。
她通常会去一家固定的蔬果店购买食材。店主是个沉默的老伯,会默默给她留一些品相最好的本地蔬菜。这种无言的默契让她感到温暖。
晚餐她喜欢自己烹饪。
过程本身是一种冥想。
她会做简单的法国家常菜,有时也会尝试日式的火锅,看着食材在咕嘟作响的汤锅里翻滚,散发出温暖的水汽。
餐桌上总会点一支蜡烛,烛光摇曳,驱散北海道长夜带来的孤寂感。她有时会看书,有时只是对着烛火发呆,任由思绪飘散。
夜晚的公寓,是真正属于她的巢穴。
她可能会继续上午未完成的乐谱工作,也可能只是窝在沙发里,听唱片——从马勒宏大的交响乐到极简的氛围电子乐。
音乐对她而言,既是专业,也是呼吸。
她能从最复杂的赋格中听到数学般严谨的美,也能从最简单的民谣旋律中感受到撕裂心肺的情感。
与远在法国的家人视频通话是每周的固定项目。
屏幕里是阳光灿烂的南法庭院,家人关切地问候她北海道的寒冷生活。
她总是笑着说很好,雪很美,工作顺利。她很少提及那些“陌生”的旋律和莫名的感受,那太难解释,听起来也太像幻听。
她将那个部分的自己小心地隐藏起来,如同守护一个秘密的花园。
临睡前,她会进行一种近乎仪式性的记录。
在一个厚厚的、页面已经有些卷边的笔记本上,她不一定写文字,可能会画下一天中看到的某个有趣的光影构图。
记下一段突然闯入脑海的旋律碎片,或者只是贴上一片干枯的树叶。这是她与一天告别的方式,将外在的体验与内在的感受收纳归档。
然而,总有一些东西无法被妥善归档。
比如那个来自东京的、名叫裴宿的男人。他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平静的湖面。
他听她演奏时的专注神情,那种震惊与克制交织的复杂表情,尤其是他对那首《给C的信》的反应……所有这些都构成了一个强烈的信号,指向她心中那个最大的谜团。
她回想起将CD递给他的那一刻,几乎是一种本能驱使,仿佛那首曲子本身渴望被他听见。
他离开后,小樽的雪依旧安静地下,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弹奏《给C的信》时,会不由自主地想:他听到了吗?他听懂了吗?那首曲子,是否真的如她隐隐猜测的那样,属于他?
罗伯特教授的邀请,那场关于“灵魂的回声”的音乐会,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笃定。
她知道,这或许是一次验证。
验证那些萦绕在她心头的旋律,究竟是孤独想象的产物,还是真的能跨越某种不可见的鸿沟,抵达它们本该去往的地方。
入睡前,她会关掉所有的灯,在黑暗中站一会儿窗前。
小樽的夜晚无比宁静,雪光映照,天地间一片幽蓝。
她感到自己仿佛悬浮在两个世界之间:一个是她熟悉的、由钢琴、咖啡、雪景和书籍构成的物理世界;另一个则模糊而广阔,由直觉、梦境和那些不请自来的旋律构成。
她知道自己的日常生活,在旁人看来或许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散漫与孤独。
但她深知,在这份看似安静的独处之下,涌动着多么丰富的感知与无法言说的连接。
她是一个敏锐的接收器,一个在音符与寂静之间谨慎摆渡的人,等待着那些散落在世界某处的、模糊的信号,能变得清晰,找到它们的归途。
而此刻,她感到一个信号正在变得异常强烈。
它的频率,与那位东京来的陌生人,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