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裴宿睁开眼睛,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枕边的蓝色毛线帽提醒了他——北海道,小樽,履行对苏烟的承诺。
窗外的雪停了,天空呈现出罕见的湛蓝。裴宿拉开窗帘,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整座城市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被撒了一层钻石粉末。
他迅速洗漱完毕,穿上所有保暖衣物,将苏烟的诗集、蓝色毛线帽和相机装进背包。旅馆餐厅里,几位客人正在享用早餐,低声交谈着暴风雪后的出行计划。前台妇人看到裴宿,微笑着点头。
"今天天气很好,"她用英语说,"很适合去雪原。"
裴宿要了简单的早餐,一边吃一边研究地图。他计划去郊外的一片开阔雪原,远离游客和喧嚣,完成对苏烟的承诺——在雪地里读她的诗。
"您知道哪里有安静、开阔的雪地吗?"裴宿问前台妇人,"最好没什么游客。"
妇人思考了一会儿:"可以去朝里川温泉附近,那里有一片河滩,冬天完全被雪覆盖,很美,但很少有游客去。"她拿出一张简易地图,在上面画了个圈,"您可以坐公交车到朝里站,然后步行约二十分钟。"
裴宿道谢后回到房间,最后检查了一遍背包。他拿起苏烟的蓝色毛线帽,轻轻抚摸上面细密的纹路。十年前,苏烟戴着这顶帽子,在病床上写下关于雪的诗;现在,他将带着它去真正的雪地,完成她未竟的心愿。
公交车上几乎没人。车子驶出小樽市区,沿着海岸线前行。右侧是蔚蓝的日本海,左侧是连绵的雪山,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裴宿戴上墨镜,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心跳逐渐加快。
朝里站是个小得可怜的站台,只有裴宿一人下车。按照地图指示,他沿着一条小路向河滩方向走去。积雪很深,每走一步都会陷到膝盖,行进速度比预想的慢得多。二十分钟的路程,他走了近一小时。
当终于抵达河滩时,裴宿已经气喘吁吁,但眼前的景象让他忘记了疲惫——一片开阔的雪原,洁白无瑕,没有任何脚印或痕迹,仿佛从未有人踏足。远处的山脉像一幅水墨画,近处的雪地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裴宿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小心地放下背包。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充满肺部,带着松树和雪的特殊气息。取出苏烟的诗集,他拍了拍封面上的雪粒,翻到第一页。
"《左手的月光》,"他大声念出书名,声音在空旷的雪原上格外清晰,"作者苏烟。"
风停了,四周静得出奇,只有裴宿的声音在雪地上回荡。他开始一首接一首地朗读,从最早的习作到病床上完成的绝笔。有些诗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有些却很少重读,字里行间都是苏烟的影子——她的幽默,她的敏感,她对生命的热爱。
读到《雪》那首诗时,裴宿的声音哽咽了:
"雪落无声,
覆盖一切伤痕,
如同时间覆盖记忆。
我愿做一片雪花,
在你的掌心融化,
不留痕迹,
只余一丝凉意,
提醒你我曾存在。"
泪水模糊了视线,裴宿不得不停下来擦眼睛。当他再次抬头时,发现不远处的雪地上蹲着一只白狐,正静静地望着他。狐狸的毛色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只有那双黑色的眼睛格外醒目。
裴宿屏住呼吸,不确定这是幻觉还是现实。狐狸没有逃走,反而歪了歪头,似乎在等待他继续。于是裴宿清了清嗓子,继续朗读剩下的诗作。整个过程中,狐狸一直安静地聆听,偶尔抖动耳朵或甩甩尾巴。
读完最后一首诗,裴宿合上诗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雾在空气中缓缓消散。狐狸仍然在那里,目光深邃,仿佛理解每一个字。
"这是苏烟的诗,"裴宿对狐狸说,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向一只动物解释,"她十年前就想来看北海道的雪,但没能实现。"
狐狸眨了眨眼,突然站起身,轻盈地穿过雪地,在距离裴宿几米远的地方停下,然后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去,消失在远处的树林中。
裴宿呆立片刻,不确定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摇摇头,从背包里取出蓝色毛线帽和一个小铲子——这是他在小樽临时买的,打算在雪地里挖一个小"墓穴",象征性地埋葬过去。
铲开表层的松软积雪,下面的雪已经结成硬块。裴宿挖了一个约半米深的小坑,将蓝色毛线帽轻轻放进去。他停顿了一下,又从诗集扉页取下那张苏烟的照片——她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的样子——放在帽子旁边。
"再见,苏烟,"他轻声说,"谢谢你给我的爱。我会好好生活,就像你希望的那样。"
填平小坑后,裴宿在上面堆了个小小的雪堆,像一座微型坟墓。他拿出相机,拍下这个简单的纪念标志,然后坐在雪地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阳光渐渐西斜,气温开始下降。裴宿收拾好东西,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雪堆,转身离开。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忍不住回头——白狐又出现了,正蹲在雪堆旁,像一位守护者。
回程的路比来时轻松,积雪被踩出了一条小路。裴宿的心情出奇地平静,仿佛真的完成了某种仪式,放下了某些重担。公交车上,他翻看相机里的照片——雪原、诗集、那个小小的"坟墓",还有远处若隐若现的白狐。
回到旅馆已是傍晚。裴宿泡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寒气,然后决定去餐厅吃顿好的。经过大厅时,钢琴声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艾米丽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舞动,弹奏的正是昨天那首《雪之梦》。
裴宿站在柱子旁,闭上眼睛聆听。旋律中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让他想起苏烟在医院病床上哼唱的那首没有歌词的歌谣。当时他问过苏烟那是什么歌,她说是自己随口编的,没有名字。
曲终时,裴宿走上前:"这首曲子...是你自己创作的?"
艾米丽转过头,微微一笑:"是的,怎么了?"
"它很像我...一个朋友曾经哼过的旋律。"裴宿谨慎地说。
艾米丽歪着头看他:"真的吗?我写这首曲子时,确实感觉像是从梦里听来的。也许音乐真的有某种普遍性?"
裴宿点点头,不确定该如何回应。旋律的相似度太高了,不可能是巧合,但理性告诉他这不过是概率问题——音符组合有限,相似的旋律总会存在。
"你昨天说你是来散心的,"艾米丽转移了话题,"今天找到平静了吗?"
裴宿思考了一下:"我想是的。我做了一件...等了十年才敢做的事。"
艾米丽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好奇,但她没有追问:"音乐和雪,都能治愈灵魂。你要吃晚餐了吗?"
他们一起走向餐厅,意外地聊得很投机。艾米丽出生在法国,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法国钢琴家。她在巴黎音乐学院毕业后,决定来日本寻找"另一半根",目前在小樽这家旅馆做季节性钢琴师,同时创作自己的作品。
"你呢?"艾米丽问,"除了散心,你是做什么的?"
"程序员,"裴宿回答,"东京一家软件公司的技术总监。"
"技术总监,"艾米丽挑了挑眉,"听起来很厉害。但你看起来不像典型的IT人士。"
裴宿笑了:"因为我戴着苏烟的帽子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还没准备好向陌生人解释苏烟的事。但艾米丽只是点点头,似乎理解这个名字背后的分量。
"她一定很特别,"艾米丽轻声说,"才会让你带着她的帽子来北海道。"
晚餐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裴宿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享受与艾米丽的交谈——她已经两年没回法国了,喜欢日本四季分明的气候,尤其是冬天的雪;她收集各种版本的《月光奏鸣曲》,认为每个钢琴家都能弹出不同的灵魂;她甚至对编程也有基本了解,因为父亲曾让她学习音乐编程软件。
回到房间,裴宿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写他的《雪国札记》:
"亲爱的苏烟:
今天我完成了我们的约定。在一片无人踏足的雪原上,我读了你的全部诗作。有一只白狐来听我朗读,它停留了很久,仿佛真的听懂了每一个字..."
写到这里,裴宿停下来,思考如何描述与艾米丽的相遇。最终他决定诚实记录:
"旅馆的钢琴师弹了一首很像你哼过的曲子。这很荒谬,但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那是你通过她在与我交流。我知道这很傻,但..."
删除键按下去,裴宿删掉了最后两句,改为:
"音乐确实有神奇的力量,能连接看似无关的灵魂。我想你会喜欢她的演奏。"
合上电脑,裴宿走到窗前。夜空晴朗,繁星点点,明天应该又是个好天气。他想起明天就是他在小樽的最后一天了,然后就要返回东京,回到没有苏烟但必须继续的生活。
枕边的蓝色毛线帽已经不在了,埋在遥远的雪原上。裴宿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艾米丽的钢琴声,和苏烟多年前的哼唱奇妙地重叠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