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重症监护室外的时间仿佛凝固了。裴宿坐在走廊长椅上,看着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挪动。苏烟的父母——一对气质优雅的中年夫妇——在中午赶到了医院。他们显然早已知道女儿的病情,母亲的眼睛红肿着,父亲则一直紧抿着嘴唇。
"你就是裴宿?"苏母握住他的手,"苏烟经常提起你。"
裴宿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苏父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沉重得像是在传递某种无法言说的悲痛。
医生出来时,三人都站了起来。
"暂时稳定了,"医生说,"但肿瘤压迫到了呕吐中枢,这是她频繁恶心呕吐的原因。我们做了减压处理,能缓解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苏父问。
医生看了一眼裴宿:"几周,也许一两个月。之后...情况会加速恶化。"
苏母捂住嘴发出一声呜咽。裴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扶住墙壁。
"她现在可以见人,但一次只能进一位。"医生说。
苏烟父母让裴宿先进去。裴宿在ICU门口穿上防护服,消毒,然后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ICU里的光线柔和许多,各种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苏烟躺在病床中央,看起来比床还要小。她的头上缠着绷带,鼻子里插着管子,手臂上连着输液线。唯一让裴宿认出她的,是那缕散落在枕边的黑发。
"嘿。"苏烟看到他,虚弱地笑了笑。她的声音因为插管而嘶哑。
裴宿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生怕碰掉任何一根管子:"疼吗?"
"不太疼。"苏烟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医生给我打了很好的药...现在看什么都有彩虹边儿。"
裴宿想笑,却变成了哽咽:"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苏烟闭上眼睛,又费力地睁开,"我的清单...还在吗?"
"在,我收好了。"裴宿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折叠整齐的纸,"等你好了,我们就一项一项完成。"
苏烟微微摇头:"现在...就想完成一项。"
"哪一项?"
"露营...看星星。"苏烟的声音越来越轻,"不用去很远...就在医院后面的小山坡...你和我...一顶帐篷..."
"好,"裴宿立刻答应,"我去准备,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就去。"
苏烟点点头,眼皮开始打架。药物正在发挥作用。裴宿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尝到了消毒水和药物的苦涩。
"别走..."苏烟在半梦半醒间呢喃。
"我不走。"裴宿保证,"我就在外面。"
三天后,苏烟被转到了普通病房。医生说她的情况"暂时稳定",可以开始低剂量的放疗,但警告他们不要抱太大希望。苏烟的父母在附近酒店住下,每天轮流来陪女儿。裴宿则几乎住在了医院,只有换洗衣服时才回一趟公寓。
一天晚上,裴宿在整理苏烟的物品时,发现了一本藏在抽屉深处的日记。他本不想窥探隐私,但日记本中滑落的一张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照片上的苏烟戴着医院手环,站在樱花树下微笑,日期是他们相识前三个月。
他犹豫了一下,翻开了日记。
"3月15日:今天医生说我还有一年左右。奇怪的是,我并不特别害怕。死亡就像一场漫长的睡眠,只是会错过樱花盛开的季节..."
"4月10日:在图书馆遇到了一个计算机系的男生。他看诗集的样子那么认真,又那么笨拙,让我忍不住想逗逗他..."
"5月20日:我想我恋爱了。这不在计划内,但谁能计划爱情呢?每次看到裴宿努力理解诗歌的样子,我就想笑又想哭。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
"6月18日:症状加重了。医生说肿瘤在长大。我偷偷换了药,不想让裴宿发现。他那么聪明,迟早会注意到,但我希望能多瞒一会儿..."
"7月30日:列了愿望清单。其实我最想做的就是和裴宿一起变老,但这一项不得不划掉。剩下的,能完成几项就几项吧..."
裴宿合上日记,泪水已经打湿了纸页。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他能写出复杂的代码,解决刁钻的算法题,却无法修复苏烟大脑里那个该死的肿瘤。
第二天,裴宿推着轮椅带苏烟去了医院后面的小山坡。虽然离"露营"差得远,但这里确实能看到星星。苏烟穿着厚厚的毛衣,头上戴着裴宿的毛线帽——放疗使她开始掉头发,她不愿被人看到。
"看,"苏烟指着夜空,"北斗七星。"
裴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七颗明亮的星星组成一个勺子的形状。夜风很凉,他小心地把毯子往苏烟肩上拉了拉。
"小时候,"苏烟靠在他肩上说,"我爸爸教我认星座。他说星星的光要很多年才能到达地球,所以我们看到的其实是过去的星星。"
"就像我现在看到的你,"裴宿轻声说,"是过去的你在我眼中的投影。"
苏烟笑了:"这么诗意,不像你会说的话。"
"跟你学的。"裴宿吻了吻她的发顶,即使隔着帽子,他也能感觉到她的头发变得多么稀疏。
"裴宿,"沉默了一会儿,苏烟突然说,"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等我...不在了,你要继续生活。"她的声音很平静,"找个好女孩,结婚,生子...偶尔想起我就好。"
裴宿的喉咙发紧:"我不能..."
"你必须答应我。"苏烟抬起头,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不然我现在就放弃治疗。"
裴宿知道她是认真的。最终,他艰难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不放弃任何希望。"
苏烟微笑着点头,然后指向天空:"看,流星!"
一道银光划过夜空,转瞬即逝。裴宿还没来得及许愿,它已经消失了。苏烟却已经闭上眼睛,嘴唇微动,像是在心里默念着什么愿望。
回病房的路上,苏烟已经疲惫得说不出话。裴宿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避开所有不平的路面。在电梯里,苏烟突然抓住他的手:"诗集...我想出版那本诗集。"
"好,"裴宿立刻说,"我帮你整理,联系出版社。"
"名字...就叫《左手的月光》吧。"苏烟的声音越来越轻,"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本书..."
裴宿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初她会把那本《月光落在左手上》给他。也许从那时起,她就在以自己的方式告别。
接下来的几周,裴宿开始帮苏烟整理诗稿。她写了近百首诗,有些完成度很高,有些只是零散的句子。裴宿把它们一一录入电脑,按照苏烟的要求分类排版。
放疗的副作用越来越明显。苏烟的头发几乎掉光了,食欲极差,经常一整天只能喝下几口粥。但她坚持每天写一点诗,哪怕只是几行。
"写诗...就像在时间里刻下记号,"一天下午,当裴宿帮她记录一首新诗时,苏烟这样说,"这样我就不会...完全消失。"
裴宿握笔的手抖了一下,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蓝色。他想说"你不会消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谎言对他们来说已经太沉重了。
十月初,苏烟的情况突然好转。她能自己坐起来吃饭了,脸色也红润了一些。医生谨慎地表示这可能是"暂时的缓解",但裴宿宁愿相信是奇迹。
他们甚至实现了清单上的另一项——在医院天台上搭了一个小帐篷,假装在露营。苏烟裹着毯子,靠着裴宿的肩膀,听他用不标准的发音朗诵她写的诗。
"你应该录音,"苏烟笑着说,"这样等我聋了还能听到。"
"你不会聋的。"裴宿条件反射般地说,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可笑——聋算什么,她正在失去的是生命。
苏烟只是宽容地笑了笑,没有戳破他的自欺欺人。
好转期持续了两周。十月中旬的一个深夜,裴宿被医院的紧急电话惊醒。当他赶到时,苏烟已经被再次送进了ICU。这一次,医生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
"脑水肿,"他简短地说,"我们已经做了处理,但..."
裴宿不需要他说完。透过ICU的玻璃,他看到苏烟被各种仪器包围,小小的身体几乎被淹没。她的父母站在床边,母亲在无声地哭泣。
这一刻,裴宿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他滑坐在走廊地板上,像一个被拔掉电源的机器人。所有的代码、所有的逻辑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苏烟正在离开,而他无能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