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锈迹斑斑的钥匙在江母掌心转了个圈。
随着“咔嗒”一声轻响,金属与锁孔咬合的刹那,尘封的木门发出一阵苍老的吱呀声。
那声音像是沉睡多年的巨兽被唤醒,每一道木纹的震颤都在诉说着岁月的流逝,连门框缝隙里的灰尘都跟着簌簌掉落。
门板缓缓向两侧退开,一股裹挟着陈旧气息的灰尘扑面而来。
那味道像被时光腌渍过的旧书页,又带着几分阁楼特有的潮湿,直往众人鼻腔里钻。
江楠楠下意识抬手捂住口鼻,睫毛上很快沾了细小的灰粒,在阳光下泛着微弱的光。
屋内景象映入眼帘的瞬间,江母的眉头轻轻蹙起。
积着薄灰的家具东倒西歪,沙发罩上几道拖痕格外显眼,地板上还散落着几片干枯的树叶。
显然是风从窗缝钻进来留下的“杰作”。
她偏过头,眼角堆起歉意的细纹,轻声对霍宇浩说道:“不好意思,太久没回来了,家里落了些灰……”
原本,她满心盘算着带大家去市中心最热闹的馆子,点上一桌硬菜,好好答谢这份救命之恩。
可霍宇浩却像棵扎根的松树,任凭江母怎么劝说都不为所动。
少年攥着食材清单站在菜市场门口。
语气斩钉截铁,最后硬是把江母拉进了菜摊。此刻看着满屋子狼藉,江母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中的菜篮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妈,我来打扫吧。”
江楠楠话音未落,人已经利落地甩掉外套。
她赤脚踩上冰凉的地板,动作娴熟地拉开抽屉翻找抹布。
那姿态仿佛闭着眼都能避开屋内每一处障碍物。
马尾辫随着步伐在脑后晃动,转眼就消失在堆放杂物的角落。
“好。”
江母望着女儿的背影,眼底浮起欣慰的笑意。
她转头看向霍宇浩,刚要开口让少年去沙发上歇着,却被对方抢先一步。
“阿姨,我也可以去帮楠楠姐的忙……”
霍宇浩说着已经挽起袖口,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扫帚柄,指节泛着用力的白。
阳光从他身后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修长的影子,像是随时准备冲锋的战士。
江母脸色瞬间严肃起来,她快步上前按住扫帚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那怎么行,哪有让客人帮忙做家务的道理……”
她的指尖还沾着菜市场的水汽,在扫帚柄上留下深色的痕迹,整个人挡在客厅中央,活像守护领地的老母鸡。
“阿姨,今天来就是为了庆祝你出院的,哪分什么客不客人呀。”
霍宇浩往前半步,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热络。
他双手交握垂在身前,指节因用力泛白,眼神却亮得惊人,活像守着骨头的小狗般执拗。
“那也不行,你这孩子,这事说出去别人不得笑话我们娘俩啊。”
江母拧着眉,胳膊横在胸前,将菜篮护得死死的。
她眼角的皱纹都跟着绷紧,那架势仿佛霍宇浩再多说一句,就要把人推出家门。
霍宇浩嘴角扯出个无奈的弧度,正想再劝,目光突然扫过江母手中沉甸甸的食材袋。
五花肉的油花在塑料袋上洇出深色痕迹,翠绿的青菜叶子还沾着水珠。
他瞳孔猛地收缩,像是发现猎物的猎豹,连声音都拔高几分:“阿姨,那做饭总得让我帮帮忙吧?我做饭还挺擅长的,今晚正好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说着还搓了搓手,指节发出“咔咔”轻响。
“这……”
江母喉结滚动,捏着菜篮提手的手指松了又紧。
她看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又低头瞅瞅袋里还在活蹦乱跳的鲫鱼,一时进退两难。
“好了阿姨,人家客人上门好歹还提点礼品,我这空手来的,总得让我做点事吧?”
霍宇浩话音未落,已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菜篮。
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手腕往下一沉,却丝毫不影响他转身的利落,三步并两步就窜进厨房,白大褂下摆扬起的弧度都带着得意。
江母张着嘴愣在原地,只剩空荡荡的指尖还残留着塑料袋的勒痕。
一旁的江楠楠再也憋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伸手戳了戳老妈发僵的肩膀,语气里满是调侃:“行了妈,你又不是没看出来,宇浩他就这样,真要让他干看着,恐怕他都不愿意来了。”
“唉,是个好孩子……”
江母望着厨房方向,眼神从无奈渐渐化作欣慰。
她轻轻叹了口气,抬手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嘴角却不受控地往上扬。
那藏都藏不住的笑意,分明是在说“这小子,还挺对我胃口”。
听着母亲的感叹声,江楠楠的思绪瞬间被拽回学院时光。
那时唐雅总爱斜倚在寝室床上,一边啃着零食,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霍宇浩下厨的模样。
那滔滔不绝的劲儿,仿佛霍宇浩炒的不是菜,而是能让人飞升的仙丹。
此刻,她盯着厨房飘出的袅袅热气,眼神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雀跃:“妈,听小雅说,宇浩做饭很厉害的,今晚说不定有口福了。”
“是吗?”
江母重复着女儿的话,脚尖不自觉地在地板上轻点。
当她真正踏进厨房,目光瞬间被牢牢钉住。
霍宇浩手中菜刀上下翻飞,土豆丝细如银丝簌簌落下,莴笋片薄得能透出案板纹路,
那娴熟利落的刀工,比她颠了二十年锅铲的手法还要专业几分。
最后一丝疑虑如同烈日下的薄雪,顷刻间消融殆尽。
接下来的烹饪时间里,江母彻底化身忠实助手。
霍宇浩刚挑眉示意,她便利落地递上花椒。
少年伸手还未触到调料罐,她已将香醋摆在身侧,活脱脱成了厨房里最默契的“打下手担当”。
蒸腾的热气中,霍宇浩转身颠勺的瞬间,火光将他侧脸勾勒得棱角分明。
江母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忽然像是被烫到般红了脸。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瞥向厨房外,见江楠楠正踮着脚擦窗框,完全没注意这边,才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轻声喊道:“宇浩。”
“嗯?”
霍宇浩手中切菜的动作戛然而止,刀刃与案板碰撞出清脆声响。
他下意识回头,正对上江母躲闪的眼神。
看着对方涨红的脸,少年微微一愣,手中的菜刀无意识转了半圈:“怎么了阿姨?”
“那个……就是……”
江母咬着下唇,每吐出一个字都像在拉扯千斤重的丝线。
灶台的火光映得她耳尖发烫,强烈的羞耻感如潮水般漫过心头,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
“就是……心脏治好后,我其实有点……后遗症……”
江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厨房蒸腾的热气里,说出这句话时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她垂着眼帘,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霍宇浩探究的目光。
“后遗症?”
霍宇浩握着锅铲的手骤然收紧,金属手柄在掌心硌出红痕。
明明三天前复查时,各项数据都显示恢复得堪称完美。
此刻江母泛红的脸颊与躲闪的眼神,却让他心头泛起不祥的预感。
他迅速关火,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将案板上的葱花都卷得微微晃动:“阿姨你先别激动,具体是什么症状,你跟我说一下。”
说话间还顺手扯过抹布擦了擦手,试图用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紧张。
“这事你别和楠楠说……就是某些地方一直……一直……”
江母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乎被抽油烟机的轰鸣声吞没。
她揪着围裙的一角,反复揉搓,褶皱在指尖越积越多。
足足过了半分钟,那些支离破碎的词句才终于拼凑成完整的描述。
灶台的火苗明明已经熄灭,厨房里却热得让人窒息。
江母每说一个字,都像往空气里撒了把灼热的炭灰。
她的声音起初还带着颤抖,说到后来竟渐渐平稳。
只是耳垂红得滴血,连脖颈都泛起可疑的红晕,仿佛刚经历了一场与羞耻感的殊死搏斗。
霍宇浩僵在原地,手中的抹布无声滑落。
他瞪大眼睛,喉结上下滚动,大脑像是被按下暂停键的老旧放映机。
只剩空白的胶片在“咔嗒咔嗒”空转。
这超乎想象的状况,比他见过的任何疑难杂症都更令人手足无措。
“难道是阿姨天生就有特别敏感的体质?”
他的思绪不受控地狂奔,突然闪过治疗时的画面。
那枚植入心脏的微型器械,手术结束时还俏皮地躺在他掌心,此刻却仿佛化作滚烫的烙铁,在记忆里灼烧出刺目的印记。
“这几天我尝试了不少办法,但似乎效果都不太好,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江母的声音带着哭腔,终于将他拽回现实。
霍宇浩看着对方攥得发白的指节,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恐怕比江母更狼狈。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得发疼。
满肚子医学知识在此刻全部失灵,只剩一句无声的呐喊在心底回荡:我也不知道啊!
霍宇浩喉结上下滚动,舌尖抵住后槽牙,差点就把“这超出我知识范围”几个字吼出来。
可当他瞥见江母绞着围裙的手指节泛白,眼角还残留着强压下去的窘迫,到嘴边的话又被生生咽回肚里。
他转身抓起案板上的菜刀,无意识地在磨刀石上来回蹭,火星子溅落在灶台上。
“看来必须得硬着头皮想辙了”。
厨房顶灯在他头顶滋滋作响,霍宇浩盯着沸腾的汤锅发怔,水蒸气模糊了眼镜片。
突然,他猛拍脑门,金属菜刀磕在案板上发出闷响,吓得江母浑身一颤。
他摘下眼镜胡乱擦拭,镜片上的雾气还没散尽,就带着三分迟疑七分笃定看向江母:“要不……阿姨你喝酒试试?”
“喝酒?”
江母瞪大的眼睛里写满问号,发梢还沾着刚才摘菜时的水珠,随着头部动作轻轻摇晃。
霍宇浩清了清嗓子,把翻涌的思绪强行捋顺。
他抽出橱柜里的擀面杖当教鞭,在空中比划着解释:“阿姨这种情况应该是属于身体太敏感了。”
“需要一个很长时间的适应过程,而想要加快这个适应的过程,可以适当给予一些更强的刺激……”
擀面杖重重敲在料理台上,震得盐罐都晃了晃。
“而适量饮酒可以加速身体血液循环,应该会对阿姨你的……嗯,后遗症有所帮助。”
他故意拖长尾音,用专业口吻掩盖心底的没把握,活像在医学院课堂上讲解病例。
江母眼中的阴霾瞬间消散,她快步上前抓住霍宇浩的手腕,又像触电般迅速松开:“我知道了,谢谢你宇浩。”
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围裙下摆扫过堆叠的调料瓶,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片刻后,客厅传来江楠楠清亮的嗓音:“妈!这么突然买酒干嘛?”
紧接着是钥匙串哗啦作响,大门开合的吱呀声。
霍宇浩正往砂锅里撒葱花,就见江母脚步匆匆返回厨房,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这丫头,说是不放心,非要帮我去买酒。”
霍宇浩利落地颠了下锅,火苗“轰”地窜起半人高。
他侧头露出温和笑意,锅铲在铁锅边缘敲出清脆节奏:“楠楠姐这是担心阿姨你呢。”
可没人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正悄悄攥紧,掌心早已沁出冷汗。
江母手中的菜刀突然顿住,刀刃压在胡萝卜片上,将那抹橙红压出汁水。
她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般沙哑:“是我这病让她操心了,楠楠自从上学后,一年到头也就回来一个月左右,还一直在医馆陪我,真是苦了她了……”
说着,她偏过头,发丝垂落挡住泛红的眼眶,可嘴角却硬扯出个微笑。
“宇浩,听说你也住在天斗城,以后有空可以过来玩,楠楠上学屋里长期就我一个人,你能常来的话也好让屋子多点人气。”
霍宇浩麻利地将炒勺在空中划出半道银弧,火苗“轰”地窜起舔舐锅底。
他挑眉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好啊,有空我就来阿姨这蹭饭,阿姨别赶我走就行。”
话音未落,铁勺重重磕在锅沿,溅起的油花在灶台绽开。
“说什么话,欢迎还来不及呢……”
江母转身去擦灶台,手腕上的银镯子撞在瓷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当江楠楠风风火火推门而入时,霍宇浩正用毛巾垫着碗底,将最后一道糖醋排骨“咚”地搁在雕花瓷盘里。
酱汁裹着热气蒸腾,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楠楠,快来,吃饭了,今天的菜保准你吃到舌头都吞肚子里。”
江母扯着嗓子招呼,围裙上还沾着刚才摘菜的菜叶碎屑。
江楠楠盯着满桌菜肴,眼睛瞪得比盘里的狮子头还圆。
四菜一汤摆得整整齐齐:油焖大虾蜷着红亮的身子,梅菜扣肉颤巍巍泛着油光,就连清炒时蔬都码得像列队的士兵。
“妈,这都是你做的?”
她的声音里裹着 disbelief。
江母的脸“腾”地烧起来,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慌忙摆手时差点碰倒醋碟:“别看了,都是宇浩做的,我就是打了个下手。”
她低头揪着围裙,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刚蒸好的白米饭里。
说好的答谢宴,结果成了大型“翻车现场”。
“全是宇浩做的?”
江楠楠绕着餐桌转了半圈,像打量稀有动物似的盯着霍宇浩。
她踮起脚凑近细看灶台,连锅铲摆放的角度都不放过。
“宇浩,你这么小就会做饭?在哪里学的?”
霍宇浩用围裙擦了擦手,指尖还沾着葱花的绿。
他谦虚地摆摆手,却藏不住眼里的狡黠:“平日里喜欢自己琢磨,所幸稍微有些天赋……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说话间,他不着痕迹地把被烫红的虎口藏到身后,瓷勺在汤碗里搅出细密的涟漪。
江楠楠的筷子尖轻轻探入红烧肉的琥珀色酱汁,夹起颤巍巍的肉块时,肉皮表面的油光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金芒。
她小口咬下,腮帮轻轻鼓动,眼睛瞬间亮起璀璨光芒,像骤然点燃两簇跳跃的火苗:“宇浩,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小雅她一直夸你做饭好吃了,这何止是有些天赋。”
说话间,她用筷子尖轻点瓷盘,酱汁在盘底晕开深褐的涟漪。
霍宇浩手腕翻转,将最后一勺汤稳稳倒入白瓷碗,瓷勺与碗沿碰撞出清越声响:“合胃口就好。”
他侧头时,厨房顶灯在睫毛投下扇形阴影,正好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
江母接过酒瓶的瞬间,金属瓶盖被拧开的“啵”声打破寂静。
她晃了晃透明的玻璃杯,调侃的尾音带着上扬的弧度:“你俩年纪还小,只能委屈委屈喝果汁了。”
琥珀色酒液顺着杯壁缓缓流下,在杯底聚成小小的光潭。
江楠楠盯着酒瓶上暗红的标签,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玻璃杯壁,冰凉的触感让她语气染上迟疑:“妈,你以前喝过酒吗?”
窗外的风突然掠过树梢,将她散落的发丝吹得微微颤动。
江母握着酒瓶的手顿了顿,瓶身折射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好像没有……”
话音未落,她已经仰头倒出半指高的酒液,玻璃杯与桌面碰撞出干脆的“嗒”声。
“没事,喝少点,有宇浩在,不会出事的。”
她垂眸盯着杯中摇晃的酒液,想起内衣领口反复湿透的狼狈,喉结不自觉滚动,将第一口酒仰头灌下。
三十分钟后的空气仿佛突然凝固。
前一秒还举着筷子点评菜品的江母,下一秒毫无预兆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盛着米饭的碗里。
雪白的米粒沾在她发红的脸颊,嘴唇不停翕动,含糊不清的嘟囔混着酒气溢出:“这、这刺激……好像有点大……”
霍宇浩手中的汤勺“当啷”坠地,瓷碗里的热汤泼出大半。
他和江楠楠同时起身,椅子与地板摩擦出刺耳声响。
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空气里浮动着不知所措的震颤。
谁也没料到,这场精心准备的晚餐,会以这样戏剧性的方式急转直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