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活在万年
听到吼声,唐三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
他缓缓站起身,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拍掉沾在麻布裤脚的灰尘,迈步朝店内走去。
记忆里这个父亲总是板着脸,醉酒后还会挥起巴掌。
但对唐三来说,这具身体六岁后能有口热饭吃,能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喊“爸爸”,已是难得的圆满。
毕竟第一世他在圣魂村是孤儿。
第二世的唐昊除了酗酒就是打铁,从未给过他半分温情。
甚至在他主动承担家务后,连生火做饭的活儿都彻底甩给了他。
天斗城作为帝国首都,地皮贵得吓人。
唐八能盘下这间铁匠铺,已经掏空了所有积蓄。
于是店铺后半部分的铸造房就成了他们的栖身之所:墙角支着两张木板床,锻炉旁搭着简易灶台。
吃饭睡觉全在这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间里解决。
好在天斗城地处大陆偏北,常年气温偏低,夜里睡在锻炉旁,还能借残留的火星暖意驱寒。
刚掀开布帘走进铸造室,一股混合着铁锈与酒精的气味就扑面而来。
只见唐八趿拉着露趾布鞋,端着两盘黑乎乎的菜从后厨晃出来。
他头发油腻地黏在额角,前襟沾着不明污渍。
眼神浑浊却在看见唐三时瞬间眯起,脸色像被墨汁染过般沉了下来。
“呵,知道饿了?”
唐八将菜盘重重蹾在破木桌上,瓷盘与桌面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整天跟个游魂似的晃荡,让老子伺候你吃饭?难不成还要老子把饭嚼碎了喂你?”
这男人便是他这一世的父亲唐八。
面对斥骂,唐三垂着眼皮没吭声,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唐八见状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下巴朝墙角堆满空酒瓶的木架扬了扬:“杵着干嘛?去拿两瓶酒来,没长手啊?”
“……好。”
唐三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他转身走向木架,指尖触到冰凉的酒瓶时,忽然想起上一世唐昊醉酒的模样。
那时他总以为父爱该是如山的沉默,却没想过有一天会为这样一句粗粝的“爸爸”而感到心安。
唐三在堆积如山的空酒瓶里翻找了好一阵子,指尖蹭过瓶身冰凉的玻璃,最后只摸到一手黏腻的酒渍。
他抬起头时,脸颊微微发烫,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看向唐八,声音压得很低:“爸爸,酒好像都喝完了。”
唐八听了这话,烦躁地用舌尖顶了顶后槽牙,发出“啧”的一声。
他伸手在沾满油污的衣襟口袋里摸索半天,只摸出两枚边缘磨得发亮的银魂币,眉头瞬间皱成了疙瘩。
铁匠铺的生意本就冷清得像口枯井,谁也说不准明天能不能等来活计。
要是把这点钱拿去换酒,恐怕接下来几天都得喝西北风了。
“行了行了,滚过来吃饭!”
唐八没好气地把银币拍在桌上,语气像淬了冰。
“你娘当年怎么没把你一块儿带走?”
“害得老子连口酒都喝不上……”
他毫不留情地把火气撒在唐三身上,一屁股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抄起筷子就往嘴里扒饭。
桌上摆着两盘菜:唐八面前那盘炒青菜里零星飘着几点肉沫,是他特意留着下酒的。
而推到唐三面前的,是一盘完全没见油星的素炒野菜。
但这对唐三来说算不得什么——前世在圣魂村时,他可没少啃干硬的窝头,能有口热菜下饭已经算奢侈。
他盯着唐八布满老茧的手,忽然想起记忆里对方挥着铁锤打铁的模样。
尽管这父亲脾气暴躁又嗜酒,但终究是给了他一个“爸爸”的称呼。
唐三曾在第一世听过“百善孝为先”的说法,那时作为孤儿的他,只能对着村口老槐树幻想家人的模样。
或许正是这份执念感动了命运,让他每次重生都能拥有父亲的陪伴。
哪怕这份陪伴带着粗糙的棱角,也足够温暖他两世孤寒的心。
唐八话里提到的母亲,在唐三融合的记忆里是幅朦胧却鲜明的画面。
她有着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皮肤白皙,笑起来时眉眼弯弯。
即便算不得倾国倾城,走在天斗城的街巷里,也常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原主幼时曾依偎在母亲膝头,听她讲那段往事。
当年唐八初来天斗城,一身傲气无处安放,日子过得紧巴巴。
所幸他出身昊天宗,凭借一手锻造绝活,偶尔能接到唐门的暗器订单。
那时的唐门虽已不复万年前“大陆第一宗门”的荣光。
却仍能让唐八赚到些银钱,一家人的生活也渐渐有了起色。
母亲正是看中唐八精湛的手艺与骨子里的傲气,认定他绝非久居人下之辈,才决心嫁给他。
两年后,唐三出生,那段时光是记忆里最温暖的片段。
然而好景不长,唐门的衰败如决堤洪水,订单越来越少,直至彻底断绝。
失去了主要收入来源的唐八,在生活重压下彻底变了模样。
他开始整日泡在酒坛里,醉后便与母亲争吵。
起初只是言语不和,后来竟演变成摔碗砸凳的暴力。
母亲起初还默默忍耐,盼着丈夫能振作起来,可一次次失望累积,终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唐三四岁那年的寒夜,她趁着唐八醉酒,收拾几件衣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自那以后,唐八酗酒的毛病愈发严重。
他咒骂唐门时愈发咬牙切齿,更把被抛弃的愤懑全撒在唐三身上。
每当醉眼通红地指着唐三鼻子痛骂。
那模样像极了一头困兽,将生活的不如意,全都化作利刃,刺向离自己最近的人。
要知道唐八当初给孩子取名唐三,本就带着几分将在昊天宗所受委屈发泄出来的意味。
如今被妻子抛弃的愤懑叠加在旧日积怨上,对唐三的打骂自然变本加厉,有时甚至毫无缘由就扬起巴掌。
但这些对如今的唐三而言都算不得什么——毕竟“百善孝为先”的观念早已刻进他的骨血。
无论这个父亲如何暴躁,终究是给予他这具身体生命的人。
说来也奇,母亲作为没有魂力的普通人,武魂竟是蓝银草,而父亲的武魂则是昊天锤。
两种截然不同的武魂出现在父母身上,让唐三心中猛地涌起一股强烈的宿命感。
他指尖微微颤抖,抬眼望向埋头扒饭的唐八,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爸爸,我已经六岁了,什么时候能觉醒武魂?”
唐八闻言筷子一顿,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看街边耍猴似的打量着他:“觉醒武魂?”
“你知道那得花多少钱吗?”
“够老子喝多少顿酒了!”
“老子能让你不饿死就不错了,还想折腾这些?”
唐三愣了一下,记忆里前世平民觉醒武魂似乎并非难事:“觉醒武魂不是……免费的吗?”
“免费?”
唐八嗤笑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溅起几点菜汤。
“确实有免费的路子——去给贵族当牛做马,或者报名参军,人家就给你免费觉醒。”
“等你再大点,老子送你去军营混个名额就是了。”
唐三下意识攥紧衣角,低声嘟囔:“可我听说……万年前的武魂殿,会主动给平民免费觉醒武魂啊……”
这话让唐八挑了挑眉,油渍麻花的手指敲了敲桌沿:“哦?你小子平时除了吃还知道琢磨这些?”
“谁告诉你武魂殿的事的?”
他眯起眼睛,酒气混着菜味喷在唐三脸上。
“那都是万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哪还有那种好事?”
不过唐八也没打算等唐三回应,指尖敲着桌面就继续说了起来,语气里的嘲讽像针一样扎人:“武魂殿是会免费觉醒武魂,但现在上哪找武魂殿去?”
“一万年前就跟纸糊的似的塌了个干净。”
唐三的脸色瞬间僵住,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要是搁在以前身为神祇的时候,他自然不会在乎凡间武魂觉醒那点事。
神界规矩森严,神祇不能随便插手下界的事,这是铁律。
而他作为神界三大执法者之一,向来把“恪守规则”四个字刻在骨子里。
也正因如此,才被邪恶与善良两位神王看重,临走前还把整个神界托付给了他。
可现在呢?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六岁孩童的手,万年前亲手种下的因,如今结出的果就摆在眼前。
那些曾经被他按在规则框架里的事,现在轮到他自己来面对了。
这感觉就像当年在海神岛爬阶梯,每一步都得踩在自己曾经设下的坎上,滋味复杂得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