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好结果
余念夏立于猎魔团众人围聚的营地中央,指尖在腰间佩剑穗子上反复摩挲,将与萧陨的交谈内容逐字拆解,以极慢的语速转述出来。
王原原垂头盯着脚边被踏成絮状的褐色泥土,纤长睫毛如振翅蝴蝶般颤动数下。
忽然抬眸直视龙皓晨,贝齿咬住下唇又松开,方才开口:“团长,突然多出个月魔族外公……你当真毫无芥蒂?”
龙皓晨被十七八道目光钉在原地,后颈汗毛因灼热视线尽数竖起。
他屈指挠向发烫的耳后,指腹蹭过新生胡茬发出细碎声响,胸腔剧烈起伏三次才稳住声线:“我支持母亲决定。”
“她半生困于暗巷,连家族温度都未触及。”
“若那月魔族老者真心待她……”
少年喉结滚动,尾音轻得像片羽毛,“我自当以礼相待。”
此刻的龙皓晨脊背绷如铁弓,眼底却翻涌着惊涛。
他从未想过血脉里竟流淌着月魔族因子,那些被母亲锁在檀木匣中的往事,此刻化作无数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心脏表面。
他望着营地外摇曳的火把,忽觉周身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
余念夏余光紧盯着少年微颤的睫毛,不动声色侧过身子,指尖叩击发间传音玉坠三次。
灵力裹着声线钻入龙皓晨耳道:“小皓晨,月绣是陛下障眼法。”
“月魔神阿加雷斯下月将启和谈,陛下需以中立身份斡旋——”
她顿了顿,眼尾扫过远处巡逻的魔影。
“这身份既能探听虚实,又可保人族颜面。”
话音落地时,恰好一阵夜风掠过,将最后几个字揉碎在摇曳的火光里。
龙皓晨如遭雷击般猛然醒悟,小姨余念夏传递的两族和谈密报如重锤当胸砸下,让他胸腔震荡不已。
少年喉结剧烈滚动,堆积如山的疑问几乎要冲破牙关——可当他抬眼扫过围坐在营火旁的伙伴们时,到嘴边的话却骤然凝噎。
摇曳的火光将众人身影扯成扭曲的长影,王原原紧攥着衣角的指尖泛出青白,副团长云微微正用匕首削着木签,锋利刀刃在她染血的靴边削出细碎木屑,每一片都像扎进他心口的针。
龙皓晨硬生生将涌到舌尖的质问咽回腹中,五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抠进皮肉。
王原原垂眸盯着膝头沾满尘土的裙摆,长睫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如同受惊小鸟簌簌抖动的羽翼。
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枯枝断裂般的干涩声响,却终究化作一声沉默的叹息。
团长方才那番话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重重烙印在她心口——这个被她视作信仰支柱的少年,体内竟流淌着月魔族的血脉。
记忆如潮水翻涌,七岁那年的血色场景再度浮现:魔族铁骑踏碎村口石磨的巨响。
父亲将她藏进柴堆时掌心老茧刮过脸颊的粗糙触感。
母亲被拖走时发间飘落的银簪......这些碎片如利刃般在她脑海中飞旋。
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刺痛忽然传来,王原原这才注意到指甲缝里还嵌着前日杀魔时溅入的黑血,干涸的血痂如同丑陋的胎记,死死黏在皮肉之间。
副团长总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过时的偏见,可月夜指尖暗紫色的魔纹、门笛瞳孔深处偶尔闪过的猩红光芒,哪一样不是刻在骨子里的魔族烙印?
她忽然望向云微微腰间晃动的星魔族图腾吊坠,那扭曲的纹路在火光中竟似活物般游动,宛如毒蛇吐信,正一点点啃噬她用仇恨筑起的信仰高墙。
营火突然噼啪爆响,火星四溅中,一块灼热的炭屑溅在王原原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这个她曾以为非黑即白的世界,正在她眼前轰然崩塌:本该挥向魔族的刀刃,此刻却可能要砍向亲人。
那些被她视作仇敌的存在,竟有人与她有着相似的哀伤。
她想起今早路过废墟时看见的那具人族女尸——母亲早已僵硬的手臂仍紧紧环抱着婴儿,婴儿尚未褪尽胎毛的小手死死攥着母亲染血的发丝,而那发丝的色泽,竟与魔族公主月夜的银发有着诡异的相似。
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苦涩,王原原猛地站起身,靴跟重重碾碎脚边一株开着小白花的野草,花瓣碎裂声中,她听见自己心脏裂开的声响。
圣采儿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王原原眼底翻涌的暗潮,那神色比被劲风撕扯的蛛网更显凌乱破碎。
她的右手无声滑落腰间,指节紧扣软鞭握柄,金属缠纹硌得掌心生疼——这是常年握惯杀器的肌肉记忆,此刻却成了克制情绪的另类锚点。
夜风卷起她鬓角碎发,却卷不走她眼底愈发坚定的光,她要赶在事态失控前,撕开那层将王原原困住的执念枷锁。
作为深埋无数秘密的"情报中枢",圣采儿太清楚余念夏与龙皓晨每次开口都像在走钢丝。
龙皓晨的真实身份一旦曝光,不亚于在人族腹地引爆禁忌咒术,能将整个阵营炸得支离破碎。
而天边翻涌的天谴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向大地,那压迫感甚至让营地里的油灯都在无风自动。
人族与魔族的和谈不再是选择题,而是关乎存亡的生死时速,每拖延一秒,就多一分被黑暗吞噬的风险。
余念夏在营帐外来回踱步,绣着暗纹的靴跟在泥地上碾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王原原会议上骤然冷下去的眼神,比她亲手锻造的淬毒匕首更让人心惊。
她深知这个姑娘骨子里的倔强,就像被淬火的精钢,一旦弯折过度便再难复原。
指尖划过藏在衣领下的易容玉片,冰凉触感让她瞬间决断——必须启用"白雪"这个身份。
纯白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她踏着满地星辉疾行,发间暗藏的灵力符咒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当余念夏的靴尖即将触及营帐布帘,一道黑影突然自斜刺里切入。
月光精准勾勒出圣采儿紧绷的下颌线,两人的影子在地面交叠成剑拔弩张的十字。
圣采儿的瞳孔微微收缩,瞬间捕捉到对方耳后若隐若现的皇室印记——那是只有少数心腹知晓的辨识密码。
夜风穿堂而过,吹起两人衣袂,这场无声对峙里,默契的颔首胜过千言万语。
圣采儿猛地收住脚步,靴跟在石板地上磕出轻响,瞳孔因意外而微微收缩:“您怎么在这里?”
话音未落,她便展颜一笑,眼尾弯出好看的弧度,发间银饰随之轻晃。
“您是来找云微微小姨和皓晨的吗?”
她偏头问道,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与好奇。
余念夏见状,无奈地扶了扶额,看着圣采儿利落地将刚散会的众人重新召集。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朗而有力:“我这次来,是来给你们带来个好消息,陈子巅陈前辈的伤,有治愈的希望了。”
“说起来,这事还与皓晨的母亲白玥有关。”
她稍作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或惊讶或期待的脸庞,继续说道:“白玥的父亲通过月魔神阿加雷斯,认回了白玥,白晔答应帮忙牵线的条件之一,便是医治陈前辈。”
话语间,她的神色郑重,字字句句都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阿加雷斯催促和谈推行进程,我还得去圣殿联盟报信,过一会儿就得走。”
余念夏补充道,语气中透着几分急切。
她垂眸看了眼腕间流转着微光的灵力计时石,那上面的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闪烁。
而人群中的王原原,此刻像是被定住了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她崇拜已久的偶像——白雪骑士,此刻就站在眼前。
无数问题在她脑海中翻涌,那些关于立场、关于仇恨、关于未来的困惑,此刻都化作眼底跳动的火苗,她迫切地想要问一问。
这位她一直仰望的骑士,面对如今的局面,会如何抉择 。
王原原猛然踏前半步,绣着暗纹的裙摆如利刃割裂地面薄尘,扬起的细灰在廊下灯笼的光晕里狂舞。
她攥紧腰间剑柄的指节泛白,声音里裹挟着破釜沉舟的孤勇:“前辈,等一下,晚辈有事请教,您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仰起的脸庞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忽隐忽现,眼底翻涌的质问几乎要冲破余念夏精心编织的伪装面具。
余念夏不发一言,玄色披风旋出凛冽弧光,转身时带起的劲风流过王原原耳畔,竟掀起几缕碎发。
她踩着廊下青砖的节奏精准如鼓点,指尖掠过斑驳的青石墙面,三枚刻满符文的玉简如灵蛇般没入砖缝。
推开密室木门的瞬间,磅礴灵力轰然涌出,如同一堵无形巨墙将外界的喧嚣尽数隔绝,只留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空间里回荡。
王原原死死盯着余念夏行云流水的动作,喉结不受控地滚动。
她看着那双修长的手在空中划出玄奥轨迹,闪烁的灵力丝线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结界,连墙角蜘蛛结网的细微响动都被吞噬。
“前辈,您这布隔音结界的行为好熟练啊!”
她的声音不自觉拔高,带着发现猎物破绽的兴奋。
余念夏拂袖收势,腕间银质护甲与烛火相撞,迸溅出细碎冷光。
她屈指弹飞灯芯上爆裂的火星,橙红焰光照亮她棱角分明的侧脸,宛如刀刻的阴影在颧骨处剧烈抖动:“在魔族,当然还是谨慎点好,所以习惯了。”
话音未落,她已反客为主。
“孩子,你想问什么?”
“前辈,您能告诉我,为什么您选择让月瑶商会与月魔族王妃合作?”
王原原瞬间攥紧剑穗,皮革缠柄在掌心勒出深红痕迹。
连珠炮般的质问惊得窗外夜枭振翅而起,漆黑羽翼拍碎满地月光。
“人族和魔族的血仇还没清算,您却...”
余念夏垂眸凝视掌心尚未消散的符文残光,那些流转的微光在她眼底投下诡谲暗影。
良久,她开口了,声线像是从千年冰层下挖出的寒铁:“因为,月魔王妃的血脉里有人族的血脉,而且她的背后,有月魔神阿加雷斯作为靠山。”
话音刚落,窗外惊雷炸响,闪电如银蛇般刺破窗纸。
将她眼底翻涌的暗潮暴露无遗——那里面藏着的,何止是利益权衡,分明是赌上整个人族命运的豪赌。
余念夏屈指如敲战鼓般叩响石桌,清脆声响在隔音结界内来回激荡,震得墙角烛火都跟着明灭不定。
"孩子,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纯粹的黑,或者纯粹的白,利益才是永恒不变的东西。"
她手腕轻转,银链划出冷冽弧光,折射的光斑在墙面跳跃,宛如暗藏杀机的符咒。
瞥见王原原攥得发白的拳头微微发颤,余念夏猛地倾身向前,玄色披风扫过桌面带起劲风。
压低的声线裹着上位者的威压,字字如重锤砸落:"有月魔神兜底,月瑶商会才能在魔族腹地撕开缺口,为人族抢下生存空间。"
她指尖如灵蛇游走,重重划过桌面符文,刹那间灵力迸发,在空中勾勒出若隐若现的势力图谱。
"魔族三大魔神面和心不和,阿加雷斯与瓦沙克早就想掀翻枫秀的王座,这裂缝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有白玥这层关系在,阿加雷斯在这次的和谈中,就需要让出更多的利益了。"
余念夏尾音刚落,王原原紧绷如弓弦的肩膀陡然松懈。
可少女咬着下唇的齿痕愈发明显,苍白唇色下渗出一丝血珠:"可是,月魔神阿加雷斯所说的天谴危机,会不会是他编造的谎言,其实完全没有这回事?"
她猛然抬头,眼底翻涌的疑虑几乎凝成实质,就像战场上面对未知陷阱的战士。
余念夏伸手扣住王原原后颈,掌心灵力顺着发根渗入,将她紧绷的神经熨得松软。
"孩子,你觉得圣殿联盟的高层是吃干饭的吗?"
她指尖轻弹,墙上符文突然亮起,映得少女瞳孔微微收缩。
"他们会不调查清楚天谴的真实性,就贸然答应与阿加雷斯和谈吗?"
余念夏猛地攥住王原原颤抖的手腕,骨节相触发出轻响。
"这可是关乎圣殿联盟未来,以及圣魔大陆的生死存亡的重大事件啊!"
灵力顺着相触的皮肤游走,在两人之间织出细密的光网。
"天谴之事,是真的,这已经被联盟的高层所确认了,人魔和谈,是大势所趋,不得不为。"
余念夏话音未落,王原原突然挣开桎梏,后退时撞翻矮凳发出巨响。
少女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潮红:"前辈,人族和魔族和谈,那么我们此前那么多前辈英雄的牺牲,不就没有丝毫意义了吗?"
她攥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变形,青筋在薄皮下突突跳动。
余念夏突然欺身上前,披风下摆扫过王原原脚踝。"孩子,你还是没有正视天谴的危害。"
她屈指弹向虚空,灵力在空中炸开呈现血色幻象——焦土上白骨成山,黑雾中伸出无数腐烂的手。
"一个能够将一片大陆变成只适合死灵生物生存的地狱环境,只能说明,它的强大与破坏力,是史无前例的,无人能抗衡的。"
幻象消散时,余念夏指尖还残留着缕缕黑雾,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如果家园都没了,那么一切都将是空谈。”
余念夏眼底翻涌着如深渊般的暗芒,声音冷得像是用冰棱削过的剑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寒意。
她死死盯着王原原,仿佛要用眼神在对方心口刻下一道血痕,让这残酷的现实再无转圜余地。
王原原却像突然打开了话匣子,连珠炮似的抛出关于人魔混血儿的种种疑问,从灵力紊乱的痛苦到遭双方排斥的困境,每个问题都像带刺的藤蔓,层层缠绕住两人之间的空气。
余念夏表面仍维持着不动如山的姿态,心底却在默默计数——少女每问一个问题。
眉间紧蹙的结就松动一分,直到“白玥认亲”四个字不再让她牙关紧咬。
余念夏悬在嗓子眼的心才重重砸回胸腔,转身时黑袍带起的劲风险些扑灭墙角烛火,火星四溅中,她终于尝到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苦涩。
然而,发下“再也不当知心姐姐”毒誓的余念夏刚踏出营帐。
就被一道纤细身影截住去路。
林佳璐从廊柱后闪出时,咬着下唇的模样活像只误入猎场的幼鹿,指尖把裙摆绞出无数褶皱,连带着发间珠饰都在夜风里抖成一片碎光。
“微微这孩子,在皓月城多亏你的照顾,我总是听她提及你。”
余念夏看着这个被云微微挂在嘴边的名字,罕见地放软了声线,只是眼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比魔族密窟的幽火更难捉摸。
她故意将尾音拖得绵长,看着林佳璐泛红的耳尖一点点烧到脖颈,突然觉得这场对话比与魔神博弈更有趣几分。
“前辈,多是微微照顾我。”
林佳璐慌忙摆手,发饰相撞的脆响里,她忽然抬头,目光灼热得能点燃夜幕:“我是想问您,您觉得人族和魔族相恋,会有好结果吗?”
话音未落,廊下灯笼突然剧烈摇晃,吱呀声中,连灯芯都在夜风里缩成颤抖的一点。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息等待那个答案——一个横跨种族血仇、比天谴更难跨越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