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贰拾贰
孙策看着他这副沉静得近乎压抑的模样,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提醒,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孙策:“仲谋,昨日……安姑娘在我面前,曾说起乔家姐妹……”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孙权微微绷紧的下颌线,那线条如同拉紧的弓弦,
孙策:“她说……她们……也是可怜人。”
“可怜人”三个字,如同投入火药桶的星火!
孙权握着冰凉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瞬间因过度用力而爆发出刺耳的“咯咯”声,指节凸起,呈现出森然的青白色!
滚烫的茶水早已冷却,却因这剧烈的动作而泼溅出来,几滴冰冷的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带来一阵微不足道的凉意,他却恍若未觉!
他猛地抬起眼,那双深邃的蓝眸如同被投入万载玄冰的深潭,瞬间凝结成冰!锐利得如同淬毒的冰锥,几乎要刺穿孙策的视线,直抵灵魂深处!
可怜人?!
乔莹?!
那个心思缜密如毒蛛、手段狠辣如蝮蛇、此刻正躲在暗处、如同最耐心的猎人般谋划着如何利用渔火节接近安、甚至可能利用安的纯粹与悲悯来达成自己目的的乔莹?!
那个为了夺权、为了接回妹妹,不惜策划弑父、不惜将整个乔家拖入血雨腥风、不惜与司马懿那样的危险人物做交易的乔莹?!安……她竟然在怜悯她?!用那种神明俯瞰众生苦难的、纯粹而悲悯的眼神?!如同怜悯路边受伤的雀鸟?!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锥心刺骨的疼惜与冰冷刺骨的戾气的情绪,如同最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孙权的心脏!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脱口而出的、带着血腥味的质问与咆哮!他想告诉大哥,安的那份悲悯有多么天真!多么危险!如同将最纯净的羔羊送入豺狼的巢穴!
他想告诉安,乔莹绝非她想象中那般值得怜悯!那个女人,她的心是黑的!她的血是冷的!她的每一步都带着算计与利用!他想……
然而,所有的冲动,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嘶吼,都在对上孙策那双同样带着复杂情绪、却更多是冷静的提醒与深沉担忧的棕色眼眸时,被一股更强大的、名为理智与责任的力量,强行压回了深渊!
他明白了。
大哥并非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而是在向他传递一个信息,一个警告。
提醒他安的纯粹与神性——她悲悯众生,如同阳光普照大地,不分善恶,不论立场,这是她作为神明的本质,是她最闪耀的光辉,却也是她最易被利用、最致命的弱点!
提醒他乔莹的危险与算计——那个女人,正是看准了安的这份悲悯,才可能设下那看似“无辜”、实则凶险万分的陷阱!那所谓的“偶遇”,那所谓的“困境”,都将是精心编织的罗网!
更是在提醒他——孙权,作为江东少主,作为……想要守护安的人,必须时刻保持最高度的警惕,必须看清这温情脉脉背后的阴谋与凶险!绝不能被个人情绪蒙蔽双眼!
孙权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利刃般刺入肺腑,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怒火与酸涩。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紧握茶盏的手指,任由那冰冷的杯壁脱离掌控,任由昨日那被指甲掐出的深痕在掌心留下麻木的痛感。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厚重的帷幕,遮住了眼底所有惊涛骇浪与毁灭性的风暴。
再抬起眼时,那双蓝眸已恢复了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如同风暴肆虐后狼藉的海面被强行冻结,只余下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幽暗。
孙权:“安姑娘……心性纯善,至真至纯。”
孙权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公文,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孙权:“她所见众生之苦,皆生悲悯之心。此乃神性光辉,亦是……易被宵小利用之处。”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那刺目的阳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寒铁摩擦般的冷意,
孙权:“至于乔莹……她所求为何,所谋为何,你我兄弟,心知肚明。
孙权:渔火节上,无论她以何种面目出现——是楚楚可怜的落难少女,还是身陷囹圄的无助女子——其最终目的……昭然若揭,不言自明。”
他站起身,动作沉稳有力,再次走到书案旁,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落在那张承载着江东安危的舆图上。
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冷静,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硬,如同百炼精钢:
孙权:“大哥放心。安保部署,我会亲自监督,确保万无一失,绝不给任何宵小可乘之机。”
他的手指点在舆图上乔府的位置,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刮过冰原,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杀伐之气,
孙权:“乔莹……若她安分守己,只为接其妹归家,江东自会助她一臂之力,履行承诺。但若她敢将心思动到安姑娘身上……”
孙权的声音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每一个字都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与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
孙权:“无论是谁!无论背后有何等势力!胆敢惊扰安姑娘半分安宁者——”
他猛地抬眸,那双深不见底的蓝眸中,寒光暴涨,如同出匣的绝世凶兵!
孙权:“我孙仲谋……”
孙权:“定斩不饶!诛其九族!夷其巢穴!令其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话语,如同九霄雷霆,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轰然砸在书房沉静的空气中!
那份守护的决心,那份冰冷的杀意,已然超越了个人情感的羁绊,上升到了江东少主对这片土地的责任,以及对安这位贵客安全的、不容触碰的绝对铁律!
孙策看着弟弟挺拔而决绝的背影,看着他眼中那份沉淀下来的、如同深海玄冰般冷酷而坚硬的意志,心中那丝因昨夜阴影而起的担忧终于稍稍放下。
他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兄长的信任与沉重的托付:
孙策:“好!有你在,我放心!江东的安宁,安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孙权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转身走向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棂。
清晨带着凉意与草木清香的风瞬间灌入室内,吹拂着他微微发烫的脸颊,也吹动了他额前垂落的几缕墨发。
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无法驱散他眼底那片深沉的、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般的阴霾与……孤寂。
他无比清醒。
他首先是江东少主孙权——肩负着守护这片土地、守护万千子民的重担。
其次,才是孙府的孙仲谋——承载着家族的荣耀与兄弟的情谊。
最后……才是那个……胸腔里跳动着一颗被昨夜一幕刺得鲜血淋漓、此刻正被冰冷责任强行冰封的少年之心。
这份排序,这份清醒到近乎残酷的认知,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支撑他不至于在嫉妒与不甘的深渊中彻底沉沦的浮木。
至于那份翻涌的、如同熔岩般炽热的情感……他只能将其深埋心底,如同将最滚烫的烙铁投入最寒冷的冰海深处。
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待它最终冷却凝固,或者……等待它积蓄足够的力量,以另一种更强大、更不容置疑的方式爆发出来。
而现在,他必须确保渔火节平安度过,确保江东的安宁,确保……安的安宁不被任何人打扰。
这是他作为江东少主,对这片土地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是他作为孙仲谋,对那位降临凡尘的神明,无声却重于泰山的承诺。
…………
孙府藏书阁楼位于府邸深处,远离前庭的喧嚣与后院的烟火。
高大的紫檀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着,直抵雕花的穹顶。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与檀木混合的独特气息,沉静而厚重,带着岁月沉淀的智慧与威严。
阳光透过高处的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落,在光洁如镜的乌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流动的金色溪流,照亮了空气中缓缓浮动的细小尘埃。
安端坐在临窗的紫檀木圈椅上。她今日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广袖长裙,衣料是上好的云锦,质地柔软垂坠,如同月光织就的轻纱,衬得她肌肤胜雪,更添几分出尘的仙气。
银白色的长发并未如往常般随意披散,而是被精心梳理成一个温婉的发髻,几缕发丝轻柔地垂落在颈侧。
发髻间斜插着一支造型极简、通体莹润的淡蓝色玉簪,簪首是半开的玉兰花苞,下方坠着一小簇细碎的白玉点成的露珠,清雅素净,与她周身那份沉静的神性完美契合,又巧妙地融入了这书香墨韵的氛围。
吴夫人坐在她身侧的另一张圈椅上。她今日穿着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常服,端庄温婉,气质雍容。
她亲手执起一只温润的白玉茶壶,动作优雅地为安面前的青瓷茶盏斟满清茶。茶汤碧绿清澈,热气氤氲,带着雨后龙井特有的清香。
她的目光落在安身上,带着世家主母特有的温和与亲和力,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深沉的谋算。
吴夫人:“安姑娘,尝尝这新到的龙井,是今年明前的嫩芽,香得很。”
吴夫人声音温婉,如同春风拂柳,
吴夫人:“香香那丫头,一大早就被夫子叫去学堂了,说是前几日落下的功课太多,再不补上,怕是要挨她大哥的训了。”
她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仿佛在谈论一个调皮的孩子,巧妙地解释了孙尚香为何不在场。
安微微颔首,伸出那双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端起温热的茶盏。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神性的韵律,优雅而从容。
她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小啜了一口。清冽甘甜的茶香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阳光雨露的气息。
她放下茶盏,雾蓝色的眼眸里漾开一丝柔和的笑意:
安:“茶很好,多谢夫人。”
她的声音清泠悦耳,如同玉石轻叩,那份疏离感在吴夫人刻意的亲近下,似乎又淡去了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