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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黑的刹那,意识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残叶,瞬间坠入了无边的黑暗。想来该是灵力耗竭到了极致,经脉里空荡荡的,连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又或是祖师爷附身过久,那股磅礴的神魂力量像烧红的烙铁,在我这副孱弱的躯壳里烙下了难以承受的印记——总之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浑身上下的骨头像是被拆开又胡乱拼接在一起,每一寸都在发出细碎的呻吟,酸痛感顺着骨髓往天灵盖里钻。
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指尖终于触到一丝冰凉的地面,带着泥土和腐叶混合的潮湿气息。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得像蒙着层水雾,只看到玄青拖着虚浮的脚步朝我走来,他半边脸依旧肿得老高,原本棱角分明的轮廓被硬生生撑成了圆鼓鼓的模样,嘴角还凝着未干的血迹,像朵被揉皱的红梅,可那双眼睛里的关切却浓得化不开,像浸在温水里的棉絮,轻轻裹着我的心。而白狐狸已化回人形,素白的裙摆在夜色里泛着柔和的光,她半蹲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将我揽进怀里,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带着草木的清香,竟奇异地驱散了骨缝里的寒意,像初春的第一缕阳光落在冰封的河面上。
意识像是被卷入急速旋转的漩涡,天旋地转间,我坠入了一场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梦境。
梦里的开端,是我尚在襁褓中的模样。那时家里已有哥哥姐姐,我虽是爹娘盼了许久的男孩,却恰逢连年灾荒,地里颗粒无收,连树皮都被剥得干干净净。爹娘抱着我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他们用一件打满补丁的破布将我裹紧,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把我丢在了荒郊的雪地里。北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脸颊,雪花钻进领口,冻得我牙关打颤,哭声细弱得像只快被冻死的猫。就在意识快要被冻僵时,一团毛茸茸的暖意忽然在身边蹭了蹭,软乎乎的尾巴扫过我的脸颊——是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它抖了抖身上的雪,蜷在我身边,用小小的身子紧紧贴着我,把仅有的温度都渡给了我。后来它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叼着我的襁褓,一步一滑地穿过没膝的积雪,一路将我拖进了一个避风的山洞。
往后的日子,我便与这只小狐狸相依为命。它每天天不亮就出去觅食,带回半只血淋淋的野兔,总会先把最嫩的部分推到我面前;找到酸甜的野果,也会叼回来堆在我手边,自己只啃那些熟透落地的。它嚼生肉时,我便跟着学,起初腥得直反胃,后来也渐渐习惯了;它喝山涧里的泉水,我便跟着捧起水来喝。日子过得像山洞外的石头,粗糙又坚硬,却也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直到某天,森林突发大火,天干物燥的树枝被闪电劈中,烈焰像疯了似的舔舐着树木,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连空气都烫得灼人。我死死抱着小狐狸往火场外围冲,身上那件用兽皮缝的简陋小袄被飞溅的火星点燃,火苗顺着衣摆往上窜,灼热感顺着皮肤蔓延,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可我顾不上疼,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带着它逃出去,一定要带着它逃出去。”
就在火苗快要燎到小狐狸雪白的皮毛时,它忽然浑身泛起耀眼的白光,像裹了层月光似的。一股清凉的力量瞬间从它身上涌出来,浇灭了我身上的火焰,同时有股无形的推力托着我的后背,让我的脚步快得像风,几乎是在贴着地面飞。可没跑出多远,一群身着道袍的人突然凭空出现在面前,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眼神锐利如鹰,不等我反应,便抬手朝我拍来一掌。剧痛像惊雷似的在胸口炸开,我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就在意识模糊的瞬间,我听见小狐狸用清晰的人声急喊:“你走!别回头!我以后一定会找到你!”
再之后的记忆便像被浓雾遮住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碎片。
梦境猛地一转,我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一间简陋的竹屋里,窗外是落满白雪的山。彼时我的修为已至剑神境中期,在整个世间都能排进前五,身边弟子无数,却始终孑然一身。这一辈子,我踏遍千山万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可始终没有她的消息。直到阖眼的前一刻,床头的油灯忽明忽暗,灯芯爆出一点火星,我知道,自己的大限已至。
弥留之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白衣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进屋,蹲在我的床前。是她,还是记忆里那般模样,眉眼如画,只是眼神里多了些我看不懂的沧桑。她看着我的尸体,指尖轻轻拂过我的脸颊,轻声呢喃,语气里满是化不开的怅然,像浸了水的棉絮:“这一世,是我负了你。下一世,我一定陪在你身边,再也不分开。”
时光仿佛在梦境里被无限拉长又骤然压缩,像快进的画卷,再往后,便是无边无际的空白,什么也记不清了。
猛地睁开眼,酒店房间里刺目的灯光让我下意识眯了眯眼,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身下是柔软的床铺,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鼻尖萦绕着酒店特有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淡淡的香薰气息。我动了动手指,浑身还有些发沉,像灌了铅似的,却已无大碍,骨头缝里的酸痛也减轻了不少。转头看向四周,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玄青靠在沙发上打盹,他脸上的肿消了些,却依旧带着青紫色的痕迹,像被人按了几块淤青的颜料,呼吸均匀,想来也是累极了。
而那只白狐狸,那个在梦里与我相伴半生、又在我临终前许下诺言的白狐狸,早已不见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