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隔天清晨,暑气被露水压下去大半,带着潮气的凉风卷过小区,把种在楼下的月季吹得花瓣簌簌落,吊兰长叶扫过石阶,连空气里都飘着潮湿的草腥气。
风里裹着的不只是草木香,还有老人们压得极低的、发颤的絮语,像被打湿的棉絮,沉甸甸地坠在空气里。
老槐树下围了半圈人,手里的蒲扇啪地拍在石桌上,张婶用袖子抹了把眼角:
龙套:城西那户男的揣着工资回来,钱被抢了不说,推门就见他媳妇倒在血泊里,一家子就这么没了啊……
#龙套:造孽哟!
刘大爷蹲在地上,烟锅子在鞋底磕得邦邦响。
龙套:这黑灯瞎火的,谁知道那畜生藏在哪儿……
议论声被风撕成碎片,老人们缩着脖子往一块儿凑,眼神往楼道口瞟时,都带着点惊弓之鸟的怯——谁也说不准,下一扇被敲响的门,会不会就是自家的。
马嘉祺推开门时,正撞见这幕。
他倚在门框上,指尖碾过栏杆上的锈渣,锈粉簌簌落在手背上。目光扫过那群交头接耳的老人,顺着他们频频回望的方向瞥了眼,唇角勾起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像冰面下悄悄漾开的纹。
消息跑得比夏天的雷雨还快。前几天刚了结的事,如今倒成了街坊邻里的谈资。
他缓步下楼,栏杆被靠得咯吱响,喉结滚了滚,那点笑意里裹着点漫不经心的凉。
警察查得再紧又如何?与他无关。
自首?不可能。
停手?更不可能。
从亲手把那对血缘至亲送进地狱的瞬间起,他身后就只剩万丈深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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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只折了翼的孤鸟,明知落地即焚,偏要扑向火海。
马嘉祺在动手时或许有过刹那的犹疑,可父亲挥着皮带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条扭曲的蛇。
那些被皮带抽出血痕的夜晚,那些被酒瓶砸破额头的晨昏,皮肉早就长好了,疼却刻进了骨头缝里,一呼吸就带着钝痛。
——母亲。
雨幕像块浸透了墨的布,把整个世界都裹得密不透风。他站在院子里,雨砸在屋檐上噼啪响,远处的狗吠被浇得湿淋淋的。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混着温热的血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珠,坠进领口。
这个词在齿间滚了又滚,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那夜他没回头,刀刃甩动时,血珠砸在泥里,溅起细小的黑花,像谁在暗夜里撒了把碎星。雨水打在脸上生疼,他却连眼都没眨,仿佛浑身的神经都被抽走了,只剩副麻木的壳。
脚步慢下来,最后钉在原地,只有鞋底陷进泥里的咕叽声。背影在雨里缩成小小的一团,脚下的血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出条暗红的河,像条不会动的蛇。
隔着雨幕,万物都像被按了暂停键,只有他的心跳撞得胸腔发疼,在命运里掀起滔天浪。指尖忽然一松,叮的声轻响被雨声吞了大半,匕首坠进泥里,刀刃朝下,没入半寸,溅起的泥水沾在裤脚。
亲自生下自己的人啊,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呢?
呼吸忽然堵在喉咙口,像被塞进团湿棉絮。马嘉祺闷笑起来,起初只是胸腔里闷闷的震动,后来那笑声顺着喉管往外爬,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疯。
他不想笑的,可嘴角偏要往上翘,把麻木撕开道口子,露出底下的不解与疼。
是他亲手把父母送进棺材,也是他亲手填的土。
挺直的背晃了晃,像被风吹得要倒的芦苇。他慢慢弯腰干呕,手掌撑在地上,按进带着铁腥的泥里,指节攥得发白,指甲掐进掌心的泥里。
几声干呕后,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酸水在胃里烧,像揣了团火,要把五脏六腑都烧穿。
马嘉祺抬手抹了把唇边的水,手背蹭到冰凉的皮肤,喘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恶心感不仅没褪,反倒顺着血管往四肢爬。他垂眼,看见自己的脸映在泥水里,模糊的影子上,双猩红的眼正透过水面瞪着他。
或许,没挨到该受的罚,这场罪孽就不算完。
那夜他浑身淌着水,像片被打湿的叶子,搭上进城的卡车。之后几天发着高烧,意识昏沉里,总听见雨砸在窗上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