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1-《香水》-第15章-暗流与裂痕
婚后的日子,恰似被岁月温柔摩挲的鹅卵石,于平凡日常的潺潺溪流中悠然滚动。安娜每日晨曦初露便起身晾晒香料,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勤劳的身影。格雷诺耶则专注守在蒸馏锅旁,如痴如醉地捻着各异的花草,鼻尖几近贴至陶罐口,完全沉浸于调香的奇妙世界。玛莎常常感慨:“如今,才真正像个家了。”她眼角的皱纹里,满满都是幸福的笑意。
然而,安娜深知,平静如镜的水面之下,往往隐匿着不为人知的漩涡,危机四伏。
那日清晨,她如往常一般在花田采摘玫瑰。露珠在娇艳的花瓣上闪烁,宛如晶莹的珍珠。就在这时,伯爵家的管家出现了。此人身着浆洗得笔挺的绸缎马甲,手中的银手杖随意地在泥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眼神透着十足的轻蔑,上下打量着她沾着露水的裙摆,仿佛她只是一件卑微至极的物件。
“听说‘留芳’铺那个怪胎娶了你?”管家嗤笑一声,用手杖挑起她篮子里的玫瑰,满脸的不屑,“就凭这些廉价的花草骗钱,也敢称自己是‘香铺’?”
安娜紧紧攥着篮子把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忍着怒火,毫不示弱地说道:“我们的香,纯净天然,远比某些人身上那刺鼻的脂粉气来得正直。”
管家脸色瞬间一沉,手杖猛地砸在她脚边的泥地里,溅起的泥水弄脏了她的裤腿。“大胆!伯爵夫人下周要举办宴会,命你家男人去庄园调香。倘若出了半点差错,就拆了你们那破铺子!”
言罢,他带着跟班扬长而去,马蹄声无情地踏碎了花田的宁静。安娜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口仿佛被巨石堵住。这就是她所处的世道,即便已然成婚,本本分分地生活,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依旧能肆意践踏他们的尊严。
回到铺子时,格雷诺耶正对着一捧枯萎的铃兰出神。那是昨日从伯爵庄园墙外采来的,他说想尝试提取月光下铃兰的独特香气。
“伯爵家的管家来过了。”安娜将玫瑰倒入竹筐,声音略带沙哑,“让你去庄园为夫人调配宴会用的香。”
格雷诺耶捏着铃兰的手指陡然收紧,枯花的碎屑从指缝间簌簌落下:“不去。”
“不去?”安娜愣住了,“他说……”
“他们的庄园里,弥漫着死人的味道。”格雷诺耶打断她,眼神冰冷如霜,“去年冬天,有个女仆‘失足’掉进了湖里,就在种铃兰的花园旁边。我能闻到,那股腐臭被刻意掩盖,却逃不过我的鼻子。”
安娜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她想起原主记忆中,伯爵家每年都会莫名“弄丢”几个女仆或男仆,镇上的人敢怒不敢言,都只当是被野兽叼走了。原来,那些失踪背后,竟隐藏着如此肮脏的秘密。
“可我们不能不去。”安娜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边,试图安抚他的情绪,“他们会拆了铺子,还会连累母亲。我们不能拿家人的安稳冒险。”
格雷诺耶转过身,死死盯着她,眼中的偏执再度翻涌,仿佛压抑着无尽的愤怒:“他们想让我做什么?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去讨好他们?还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得让人胆寒,“让我去嗅那些他们竭力隐藏的、见不得光的罪恶味道?”
“都不是。”安娜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的手愈发冰冷,“我们只是去调香,只用我们自己带去的花草,完成任务就立刻离开。不去看,不去问,更不去触碰那些不该碰的东西。我们要保护好自己,还有我们的家。”
她深知格雷诺耶的嗅觉敏锐得超乎常人,那些藏在庄园阴暗角落的罪恶气息,对他而言就如同烧红的烙铁,既让他本能地排斥,又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她必须紧紧拉住他,绝不能让他陷入那个危险的陷阱。
格雷诺耶沉默了许久,久到安娜以为他会坚持拒绝。终于,他轻轻“嗯”了一声,然而指尖却无意识地绞着那捧枯铃兰,仿佛在拼命压制着内心的冲动。
去庄园的前一天晚上,安娜翻出玛莎压箱底的粗布,就着昏黄的油灯,连夜为格雷诺耶缝了一个贴身的布袋。她精心挑选了晒干的艾草和薰衣草装入袋中,轻声说道:“这是‘安神香’,希望能让你在庄园中保持清醒,不被黑暗的气息迷惑。”
“记住,只调香,别的什么都别管。”她将布袋系在他腰间,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皮肤的瞬间,他突然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若是他们不让我们走呢?”他的眼神在油灯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透露出一丝担忧与恐惧。
“那就跑。”安娜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在铺子等你,母亲也在。无论如何,我们总有地方可去,总会有办法的。”
他紧紧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良久,他缓缓松开手,拿起桌上的陶罐,里面是他新调的“苜蓿香”,清清爽爽,恰似雨后的田野,散发着宁静的气息。“这个,给你。”他将陶罐塞进她手里,“闻着它,就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安娜紧紧捏着温热的陶罐,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这个男人,不擅甜言蜜语,不懂温柔浪漫,却总是用他独特的方式,向她传达着“我不会抛下你”的坚定承诺。
第二天清晨,格雷诺耶跟着伯爵的马车缓缓离去。安娜站在铺子门口,目光紧紧追随着马车,直至它消失在路的尽头,手中依旧死死攥着那只装着“苜蓿香”的陶罐。玛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放心吧,他听你的话,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然而,安娜的心却像悬在半空的秤砣,始终无法落下。她深知伯爵庄园犹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而格雷诺耶,本就对特殊气味有着难以抗拒的敏感,如同鲨鱼容易被血腥味吸引一般,极易陷入危险之中。
当天下午,镇上的洗衣妇慌慌张张地跑来告知,伯爵家的花园里起了争执,似乎与去调香的格雷诺耶有关。安娜手中的木勺“哐当”一声掉进锅里,滚烫的药汁溅在手上,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他怎么了?”她一把抓住洗衣妇的胳膊,声音颤抖,难掩内心的焦急。
“不清楚,就听见管家在骂‘疯子’,还说要把他关起来……”
安娜没等她说完,抓起墙角的镰刀便朝着庄园飞奔而去。玛莎在身后焦急地呼喊她的名字,她却丝毫没有回头。风呼呼地灌进她的领口,带着花田的芬芳,此刻却让她浑身发冷,满心恐惧。
当她跑到庄园外的铁栅栏边时,正好看见格雷诺耶被两个家丁粗暴地推搡着往马厩走去。他的嘴角破裂,渗着鲜血,腰间的布袋也被扯得歪歪斜斜,但他的手中却紧紧攥着一个小陶罐,仿佛那是他的全部。
“格雷诺耶!”安娜隔着栅栏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他猛地转过头,看到她的瞬间,眼中的戾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慌乱,犹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你怎么来了?”他声音沙哑地问道。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安娜的泪水夺眶而出,心疼与愤怒交织在心头。
“我没事。”他举起手中的陶罐,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却因嘴角的伤口而皱眉,“我拿到了,他们花园里的……不是铃兰的味道,是苦杏仁,混着酒精的味道,藏在假山后面……”
安娜的心猛地一沉。苦杏仁混着酒精,那是毒药的味道。他终究还是闻到了不该闻的东西,陷入了危险之中。
“放他走!”安娜对着家丁大声怒吼,高高举起手中的镰刀,“不然我就报警官!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庄园里藏着的肮脏秘密!”
家丁们顿时愣住了。他们并不惧怕格雷诺耶这个怪人,但却忌惮眼前这个不顾一切的女人——底层人的性命虽如草芥,但真要闹起来,伯爵也怕麻烦缠身。管家从里面走出来,脸色阴沉地看了看安娜,又瞥了一眼格雷诺耶手中的陶罐,最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滚!”
格雷诺耶踉跄着跑出栅栏,一把抓住安娜的手。他的手心满是汗水,还混杂着泥土和鲜血的味道。“我没碰他们,”他急切地解释着,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惶恐,“我只是闻了闻,他们就动手打我……”
“我知道。”安娜打断他,拉着他拼命往镇上跑。她能感觉到身后管家那如芒在背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深深刺入她的后背。
回到铺子时,玛莎已经烧好了热水。安娜小心翼翼地为格雷诺耶清洗伤口,他疼得微微发抖,却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中的恐惧。
“以后,再也不去伯爵家了。”安娜的声音带着哭腔,满心的后怕与无奈,“我们不赚那份钱了,哪怕铺子关了,我们去山里种香料,也绝不再看他们的脸色,不再踏入那个危险的地方。”
格雷诺耶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伸出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温柔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那个陶罐,”他忽然说道,“里面是我用庄园里的薄荷调的,加了点我们铺子里的薰衣草。”
安娜愣住了,眼中满是惊讶与感动。
“我没碰那些脏东西。”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无比认真地说道,“你说的,只调香,别的什么都不碰。我一直记在心里。”
安娜望着他手中那只不起眼的小陶罐,泪水再次决堤,然而嘴角却泛起一丝欣慰的笑容。这个偏执、容易失控的男人,终究还是听了她的话。尽管他嗅到了黑暗的气息,尽管他差点被黑暗吞噬,但他还是努力地,朝着她指引的方向艰难地走了回来。
那天晚上,格雷诺耶发起了高烧,嘴里胡话不断,尽是些“味道”“藏起来”“别碰安娜”之类的呓语。安娜守在他床边,一刻也不敢离开,不停地为他敷冷毛巾,喂他喝草药,整整一夜未曾合眼。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烧得通红的脸上。安娜轻轻抚摸着他滚烫的额头,心中明白,她所选择的这条路,注定充满坎坷与艰辛。那些隐藏在光鲜背后的罪恶,那些根深蒂固的阶层压迫,还有格雷诺耶自身那充满黑暗潜力的天赋,都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重重难关。
但她不能退缩。就像这漫漫长夜终究会过去,就像格雷诺耶即使在高烧中,也始终记着“别碰那些脏东西”,他们总能在困境中寻找到继续前行的力量。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格雷诺耶的烧终于退了。他缓缓睁开眼,看到安娜趴在床边沉沉睡去,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他心疼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带着她身上那熟悉的草药香,这味道如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洗去了他一身的戾气和疲惫。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离不开这味道了。为了留住它,他愿意学着收敛自己的锋芒,克制内心对那些黑暗气味的渴望,努力成为她期望中的、“干净”的调香师,与她携手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与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