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底的年轮

陶瓮在槐树下蹲了整月,瓮口的木塞被发酵的气泡顶得微微凸起,像颗按捺不住的心跳。陈野清晨扫地时,发现瓮身渗出些紫红色的汁液,顺着刻痕往下淌,在地面上画出圈细密的环,像把瓮里的年轮印在了土里。

“该松松塞子了。”阿明拄着拐杖来查看,指尖划过汁液画出的环,“秀兰说,酿酒跟做人一样,得留口气,不然闷久了会酸。”他从兜里掏出根细长的竹片,轻轻插进木塞边缘,“嘶”的一声,带着甜香的气沫顺着缝隙冒出来,惊飞了停在瓮沿的麻雀。

陈野凑近闻,酒香里混着点若有若无的槐叶味,是周奶奶撒在藤根处的艾草灰渗进了葡萄汁里。他数了数地面上的环,不多不少,七圈——是从摘果到现在的天数,也是去年开坛时,酒液里漂着的槐树叶数量。原来陶瓮在悄悄记录时光,把日子酿成看得见的年轮。

“邮差”叼着片干枯的葡萄叶,轻轻盖在瓮口的缝隙上,像给透气的地方加了层滤网。小猫的动作格外轻,仿佛知道瓮里藏着一整个夏天的秘密。陈野看着树叶被气沫顶得微微颤动,突然觉得这陶瓮不是容器,是位沉默的记账先生,把阳光的量、雨水的度、人心的暖,都一笔笔记在汁液的年轮里。

周奶奶端着刚蒸的紫薯糕路过,瓷盘上的热气在瓮身凝成水珠,滴在第七圈年轮上,晕开个小小的圆。“你爷爷当年酿酒,总爱在瓮底埋块旧布,”她指着瓮底的阴影处,“说布能吸走杂味,还能让酒里带着点人间的气,不然太寡淡。”

陈野蹲下来看,瓮底果然压着块蓝布角,是阿明埋的那件蓝布衫上掉下来的,布角的线头缠着颗葡萄籽,在酒液里轻轻晃,像枚沉在时光里的吊坠。他想起男生求婚用的玻璃罐,罐底也垫着片紫花瓣,原来每个藏着期待的容器,都得有点人间的碎屑当引子,不然酿不出带温度的甜。

那对小情侣来给瓮身刷清漆时,女生突然指着第七圈年轮笑:“它在长呢!昨天才六圈,今天就多了半圈。”男生掏出卷尺量了量,瓮身果然比上个月粗了半寸,像个发胖的肚子,藏着越来越多的甜。“农技站的人说,这叫‘呼吸瓮’,会跟着酒的发酵慢慢膨胀,”他在清漆罐里掺了点紫花瓣粉末,“给年轮加点颜色,让它记得今年的紫。”

清漆刷在瓮身,汁液的年轮突然变得清晰,七圈环里都藏着细碎的光斑,是葡萄皮上的果粉被泡开后留下的,像给年轮镶了圈碎钻。陈野看着这幕,突然明白所谓岁月的年轮,从来不是冰冷的数字,是紫薯糕的热气、蓝布衫的线头、情侣的清漆,还有猫的树叶,一起在时光的瓮里,熬出来的暖。

林默扛着个新做的木牌来,牌上刻着“时光酿”三个字,笔画里嵌着几粒葡萄籽。“阿砚爷爷的日记里说,好的酒得有名字,”他把木牌插在瓮旁,“名字能让念想扎根,不然容易散。”

木牌刚立稳,陶瓮突然轻轻晃动,第八圈年轮慢慢显出来,比前七圈都浅,像个刚写好的逗号。陈野数了数气沫的频率,每秒钟三次,和男生玻璃罐里的气泡节奏一模一样——原来期待是会传染的,从这只瓮到那只罐,从这个人到那个人,在空气里连成看不见的线。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陶瓮的年轮染成金红色。陈野发现第八圈年轮里,嵌着根极细的红线,是“邮差”从树洞里拖出来的,不知何时缠在了瓮身。红线在酒液的映衬下泛着光,像给未写完的年轮,加了个温柔的注脚。

夜里,陈野被阵细微的“咯吱”声吵醒。窗外的月光里,陶瓮的木塞又被顶起了些,第八圈年轮已经完整,第九圈正在慢慢成形。“邮差”蹲在瓮旁,用爪子轻轻拍着木塞,像在催它快点长大。

他知道,陶瓮的年轮还会继续长,直到开坛那天,把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细碎、所有藏在环里的故事,都长成一瓮的甜。就像阿明说的,酿酒是等,等时光把青涩熬成醇厚,等人心把牵挂酿成圆满,等年轮把日子,一圈圈记成值得。

晨光漫过陶瓮时,第九圈年轮的边缘已经显出来。陈野看着瓮身渗出的新汁液,在地面上画出浅浅的弧,像个未完待续的省略号。他知道,这陶瓮会一直蹲在槐树下,用年轮记录日出日落,直到某天,木塞“啵”地弹出,一坛的甜漫出来,把所有的年轮,都酿成能尝得到的时光。

风穿过槐树叶,带着淡淡的酒香往远处飘。陈野站在便利店门口,看着“邮差”趴在陶瓮上打盹,尾巴尖扫过第九圈年轮,像在给新写的故事,盖个毛茸茸的章。他知道,这瓮里的年轮还会继续生长,就像巷子里的日子,一圈圈,甜滋滋地,往未来走。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