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不快的话题
办公室内弥漫着沉重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
这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敲门声。
玛丽迅速打开门，门外是已经换好衣服的柯内莉亚。
“柯内莉亚，夫人的情况怎么样？”
柯内莉亚在梅尔菲娜示意给她的座位上坐下。
面对玛丽亚的问题，一贯悠闲的她少见地露出了阴郁的表情。
光是看到她的表情，就能明白情况相当不妙。
“也许是因为长途马车旅行的劳顿吧，夫人的身体非常衰弱。我让她先喝了口服补液盐，把房间弄暖和了。考虑到最好不要让她一个人待着，所以我请安娜小姐也留在同一个房间里。”
柯内莉亚投来询问是否妥当的目光，梅尔菲娜也点了点头。
神殿经常参与接生事宜，为了生产而暂时寄宿在神殿或修道院的女性也不少。
柯内莉亚作为曾在神殿侍奉的人，似乎也很熟悉助产工作。
“玛丽，不好意思，能麻烦你把柯内莉亚的那份奶茶拿来吗？另外，也请给我们重新泡壶红茶。”
“好的，马上来。”
“不用着急。还有，塞德里克和奥古斯特，你们两位也暂且到门外等一下。”
两位姓卡莱尔的骑士点了点头，跟在玛丽后面离开了执务室。
门关上后，房间里只剩下三位女性。
这时，梅尔菲娜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从之前与尤利乌斯的交谈中，她很清楚玛丽对这种话题会非常敏感。
能让她避开的话，还是避开为好。
而且，接下来的话题会非常微妙。
幸好她们两人都体谅到在男性面前不便谈论这种话题，这让梅尔菲娜松了口气。
“柯内莉亚。那个，从身为神官的你看来，情况如何？能........平安生产的可能性有吗？”
“这个嘛.......”柯内莉亚顿了顿，沉吟片刻，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虽然作为前神官，这话非常难以启齿.......但考虑到夫人的身心状况，我很想建议她放弃这个孩子。不过，我也明白，说了恐怕也是徒劳。”
“为什么？是因为.......没有安全的.......那个方法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对于持有骑士旗的骑士家族来说，无论如何都必须有继承人。”
听到这句话，玛丽亚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厌恶。
在玛丽亚的价值观里，她根本无法理解有什么荣誉能比人命更重要。
“我也是在王都长大，算是被娇生惯养出来的贵族小姐，所以也有‘真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的想法。但是，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和北部骑士们所看到的世界，肯定是截然不同的。”
“.......那东西，值得用夫人的性命去交换吗？”
“为了在北部生存下去，那是必要的东西吧。亚历克西斯和玛丽，大概奥古斯特也是，如果没有那份荣耀作支撑，他们可能根本就不会出生到这个世上。”
玛丽亚先是茫然地愣住，随后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亚历克西斯和自己同龄却连婚约者的影子都没有；明明父亲健在，却在年龄尚幼时就进入奥尔多兰家出仕；奥古斯特拥有能陪同前往岩窟的魔力抗性意味着什么———这些都不难想象。
他也同样身处无法与北部所面临的问题撇清关系的立场。
讨伐普鲁伊纳———它会向着人聚居地进攻，以其强大的魔力将所经之地变为不毛荒野———对于北部人类生存下去而言，是无论如何都必须高举的大义名分。
无数的骑士和士兵为此牺牲，北部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持续着这场战斗。
为此所绝对必需的，是拥有足以对抗普鲁伊纳的强大魔力、能够战斗的男性，以及能为这位男性诞下子嗣的女性———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
被无尽的饥饿所驱使，不断贪婪吞噬活物直到腹部从内部膨胀炸裂———以血肉之躯与如此恐怖的萨斯里卡对抗，该是何等可怕的事情啊。
梅尔菲娜根本无法想象，需要多大的觉悟才能做到如此恐怖的事情。
明知有被活生生吃掉的危险，骑士和士兵们依然在持续战斗着。
甚至到了明知妻子或女儿可能会因魔力中毒而身心俱毁，却仍要将她们嫁过去、让她们生子以孕育下一代战斗男性的地步———威胁之严重，由此可见一斑。
“骑士旗对他们而言，恐怕象征着父亲、祖父、历代家主无一人退缩、持续战斗，以及母亲、祖母、历代家主之妻们持续献身北部的这份骄傲本身吧。”
放弃要孩子的话，妻子或许就能得救。
但这个选择，对于持旗骑士来说，恐怕等同于背叛祖先。
梅尔菲娜觉得这处境令人窒息。
想到他们过着钻研武艺、每年都在以命相搏的人生，却还要被迫做出这样的选择，不禁感到痛心。
她再次意识到，那个极度不擅长表露感情的亚历克西斯、总是一副酷酷样子却偶尔流露出激情一面的玛丽，以及总是态度轻浮、语带讥讽的奥古斯特，他们大概都背负着不愿示人的深刻伤痕吧。
若是自己，恐怕早就从那立场中逃走了。
至少，当初离家出走的梅尔菲娜，肯定会那样做。
———然而，倘若恩卡尔地区定期遭受威胁，为了守护它，人们必须冒着自我牺牲的风险挺身而出的话.......
“我也见到了赫尔曼卿。因为他的衣服湿了，我就顺便给他送去换洗衣物。和他稍微聊了聊。”
曾在索拉松神殿侍奉的柯内莉亚，大概目睹过许多次这样沉重痛苦的生产吧。
她虽然表情阴郁，声音却十分镇定。
“据说夫人是前夫人的妹妹。两家家族纽带深厚，夫人是想着必须连同姐姐那份一起守护好而嫁过来的，没想到却变成了这样.......”
“怎么会.......这也太.......”
在基于同盟与利害关系的贵族联姻中，若嫁过去的女儿在夫家早逝，由其姐妹填补空缺成为继室，在政治联姻中并非罕见之事。
对夫家而言，若妻子在未能诞下子嗣的情况下亡故，则必须全额退还嫁妆，因此通常都会接受再娶其姐妹。
梅尔菲娜是在贵族中长大、身为贵族之女。
她明白政治联姻的必要性，也理解在姐姐之后妹妹再嫁给同一男子这种情况并不稀奇。
即便如此，这仍是个令人不快的话题。
“玛丽亚。虽然不知道今后会怎样，但请先让我把这话说在前面。你不需要觉得有责任，像是‘我必须帮助他们’或者‘或许我能做些什么’之类的想法，完全没有必要哦。”
“梅尔菲娜？”
玛丽亚是持有前世价值观与伦理观的少女。
并且，她拥有帮助他们的能力。
共同生活了半年以上，梅尔菲娜大致也能预料到，这种时候玛丽亚会怎么想。
“这北方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的整个社会必须花时间才能解决的问题。它不是靠某一个人努力就能搞定的事情。”
说到底，正因有玛丽亚存在，人们才会不断聚集到那个地方，直至人满为患。
然而，圣女似乎也并未拥有永恒的生命。
那最终会变成什么样，看看荒野的存在就再清楚不过了。
归根结底，这不是一个人能背负得起的重担。
“我也这么想，玛丽亚大人。虽然真是让人无比懊恼，但我们必须大家齐心协力，哪怕只能一点点地让情况好转起来。”
“........嗯。”
“至少听说今年普鲁伊纳没有出现，光是这一点，玛丽亚大人的功绩就无可估量。那些在家里等候丈夫、父亲、儿子平安归来的人们，一定是放下心来迎接他们的吧。........所以，请您千万不要认为自己无能为力啊。”
“........嗯。”
玛丽亚神情沮丧地低着头，小声回应后，便陷入了沉默。
柯内莉亚也收起了往常乐观的氛围，表情平静。
———这就是北方所背负的问题。
也是梅尔菲娜嫁到北方后，立刻不得不受伤的原因本身。
———啊，真是的。
令人不快的话题。
梅尔菲娜再次被迫这样想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