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四月十九日的录制在夕阳西下时分画上句点。
喧闹了一整日的场地逐渐沉寂，卸了妆发、换了常服的成员们却依旧兴致高昂。不知是谁先提议的，一场临时起意的团建迅速成型——去尝尝当地口碑极佳的一家江湖菜，据说夜景也是一绝。
“真源，走啊！饿死了！”郑恺搂着李晨的肩膀，回头招呼。
“就是，今天可得好好放松一下！”白鹿也笑着附和，宋雨琦已经在查餐厅的招牌菜。
张真源脸上挂着笑，心里却轻轻“咯噔”一下。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助理刚刚发来的日程提醒，带着歉意道：“哥哥姐姐们你们先去，我这边临时有个线上会议，大概得一个小时左右。我晚点看情况过去找你们汇合？”
众人表示理解，学业和工作要紧，纷纷嘱咐他忙完尽快过来。人群簇拥着向停车场走去，喧嚣声渐远。
范丞丞走在稍靠后的位置，听到张真源的话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侧过头，目光越过三两交谈的成员，落在独自站在原地、正低头查看会议链接的张真源身上。
晚风拂过，吹动他额前柔软的碎发，灯光在他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有几分安静的疏离。
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让他也留下，随便找个借口，比如“我也累了歇会儿”，或者“那我等真源一起过去”。
但理智迅速回笼。太过明显的特殊对待，在这种集体场合下，只会显得突兀，甚至可能给张真源带来不必要的关注和调侃。
他不能。范丞丞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几乎脱口而出的“我等你”硬生生咽了回去，转而朝着张真源的方向提高声音，用一种听起来再自然不过的、属于“好兄弟”的语气喊道：“那我们先去给你探路！给你留菜，快点啊！”
张真源闻声抬头，对上范丞丞的视线，笑着挥了挥手：“好，丞丞哥你们多吃点！”
范丞丞最后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将这独自伫立的身影刻进眼里，然后转身，大步跟上前面说笑的人群，红色的外套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很快融入了那片热闹的彩色之中。
看着车队驶离，周遭彻底安静下来。张真源轻轻呼出一口气，一种混合着轻微遗憾和如释重负的情绪悄然弥漫开。他并非不向往那份热闹，只是偶尔，也需要这样独处的缝隙来喘息。
回到节目组安排的酒店房间，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视频会议。屏幕亮起，公司负责人李飞和几位团队成员的头像依次出现。会议的主题是后续一段时间的工作行程安排与团队规划。
李飞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条理清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他详细地阐述着接下来几位队友的各自安排、外务对接、个人发展方向的微调，事无巨细，充满了明确的规划性和期望值。每一个名字被提及，都伴随着一连串的行程和重点。
张真源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鼠标边缘。
然而，当话题轮到他时，屏幕那头的语气似乎微妙地转换了一个频道。李飞的话语变得相对笼统：“真源这边，接下来主要还是跟随团队整体行动，配合好团队的日程。另外，学校那边的课程也要跟上，不能落下，学校考核准备得怎么样了？有什么困难要及时和公司说。”
话语在此稍有停顿，似乎等待他的回应，又似乎只是流程性的关切。
张真源张了张嘴，喉结微动，想趁这个机会问问关于个人音乐作品后续的一些想法，或者之前提过的那档音综是否有推进的可能……
但就在他组织语言的刹那，李飞的话音已经无缝衔接，迅速转向关心另一位队友最近的身体状况，叮嘱其注意休息，语气细致周到。紧接着，又就另一个队友即将进组的项目需要注意的事项，开始了新一轮的叮嘱。
那些密集的、关乎他人的话语像一层柔软的壁垒，轻轻巧巧地堵住了他刚刚试图开启的缝隙。
张真源到了嘴边的话，就这样无声地咽了回去。他看着屏幕上李飞关切他人的侧脸，一种熟悉的、微涩的滋味慢慢从心底渗出来。
又是这样。
每一次，当他试图提出一点点个人化的想法，或者询问一些属于“张真源”而非“团队成员张真源”的可能性时，总会这样。
要么被更“重要”的、关于队友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打断和覆盖，要么就会接收到屏幕那头投来的、一闪而过的眼神，那眼神里或许没有责备，却总带着一种“要以大局为重”的无声提醒，像一根细小的刺，精准地扎在他试图探出的触角上，让他瞬间退缩。
张真源垂下眼睫，盯着键盘上的字母，感觉刚才录制结束后残留的那点兴奋感，正一点点被屏幕里传来的、关于他人的周密计划冲刷得淡去。
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像窗外渐渐浓重的夜色，悄无声息地包裹上来。
会议终于结束。屏幕暗下去，房间陷入更深的寂静。张真源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睛明穴，感到一种比身体疲惫更深层的倦意。
他不太想立刻起身，去追赶那片或许已经酒过三巡的热闹。一种莫名的惰性，混合着那点难以排解的涩意，攫住了他。
张真源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玻璃窗。重庆夜晚微凉的风瞬间涌入，带着江水潮湿的气息和城市特有的烟火味。
远处，嘉陵江与长江交汇，江面倒映着两岸璀璨的灯火，游轮缓缓行驶，像移动的光岛。城市的磅礴生命力与房间内独处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就在这放空的瞬间，一段记忆毫无预兆地闪回脑海。
是今天录制间隙。他似乎沾到了什么粉末，自己毫无察觉。范丞丞当时就站在他身侧，忽然侧过头，低声说了一句：“别动。”
张真源下意识地僵住。
然后，他就看见范丞丞抬起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掠过他的颧骨附近，替他揩掉了那点碍眼的脏污。
指腹的触感温热而干燥，带着一点录制一天后微妙的粗糙感，擦过皮肤时引起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战栗。
“好了。”范丞丞的声音很低，动作快得仿佛只是个不经意的小插曲，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继续游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当时的张真源也只是一愣，道了声谢，便被接下来的游戏进程吸引了注意力。
可在此刻，独自站在静谧的夜风里，刚刚经历过一场略显憋闷的会议，那瞬间的触感却异常清晰地复活了。
脸颊那块皮肤仿佛又隐隐发热起来。他甚至能回忆起范丞丞当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专注的眼神，以及手指擦过后，对方耳根似乎泛起的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红。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
张真源下意识地抬起手，用自己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当时被范丞丞手指擦过的地方。微凉的指尖与记忆中的温热形成对比。
他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圈细微而陌生的涟漪。
一种朦胧的、难以名状的感觉悄然滋生。
范丞丞对他似乎……是有些不同的。那种不同并非轰轰烈烈，而是藏在无数个细枝末节里：游戏里下意识的庇护，递过来恰好是他想吃的东西，落在他身上比旁人更多几分的关注目光，还有那种……超越了一般朋友社交距离的、自然却又带着某种刻意收敛的触碰。
就像潮水，一次次漫上沙滩，看似随性而为，却始终遵循着月球的引力，周而复始，不知疲倦，悄然改变着海岸线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