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囚蛇(节选)
黑市的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麝香混合的怪味,光线像被揉皱的废纸,勉强塞进雕花穹顶下的每一寸空间。许池听坐在包厢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梨木扶手,耳边是楼下若有若无的竞价声,像一群困在罐子里的飞虫在振翅。
她本不该来这里。石枳意三天前还在电话里警告她,“那种地方连空气都带着官司味”,但许池听还是来了。或许是为了祖父留下的那本残缺手札里提到的“鳞族秘踪”,或许只是单纯厌倦了画廊里千篇一律的虚伪笑容。
直到第七件拍品被推上来时,许池听才真正抬起眼。
那不是寻常的古董或珍玩,而是一个巨大的、通体漆黑的玻璃箱。箱子里铺着深灰色的绒布,一道人影蜷缩在角落,被几道泛着银光的锁链束缚着。不是精致的装饰性锁链,而是带着倒刺和符文的粗重镣铐,深深陷进裸露的脚踝与手腕,渗出的血珠在苍白的皮肤上洇开,像极冷的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他似乎是人形。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勾勒出下颌锋利的线条,直到垂落在锁骨处。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偶尔微抬眼时,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金属光泽的冷色,像某种蛰伏在寒潭底的生物,被惊扰时闪过的鳞光。
“……据说是在澜沧江下游的古祭坛附近捕获,形态罕见,体征特殊……”拍卖师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兴奋,“起拍价,一百万。”
楼下瞬间炸开了锅。有人吹口哨,有人低声议论,那些目光像黏腻的蛛网,缠向玻璃箱里的人。许池听看见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指尖蜷缩起来,指甲似乎比常人更尖一些,在绒布上划出浅淡的痕迹。
那不是恐惧,是屈辱。一种被折辱到极致,却仍不肯弯折的高傲。
许池听的心脏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她想起小时候在老宅后院看到的那条青蛇,被顽童用竹竿挑着七寸,明明奄奄一息,竖瞳里却依旧燃着不肯熄灭的野火。
“一百五十万。”有人举牌。
“两百万。”
价格像潮水一样往上涌,带着某种残酷的戏谑。许池听看着玻璃箱里的人缓缓抬起头,这一次,光线恰好落在他脸上。
那是一张近乎妖异的脸。眉骨很高,眼窝深邃,鼻梁挺直如刀削,唇色淡得近乎透明。最惊人的是他的眼睛,瞳孔并非圆形,而是一条极细的竖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收缩成一道冰冷的缝,瞳仁是极深的墨绿,像淬了毒的翡翠。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没有停留,没有焦点,仿佛在看一群蠕动的蝼蚁。直到那双眼睛对上了包厢的方向,隔着厚重的玻璃和昏沉的空气,许池听清晰地感觉到了那道视线里的东西——冰冷、憎恨,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五百万。”
许池听的声音在包厢里响起,不大,却让楼下的喧嚣瞬间凝固。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这个从未在黑市露过面的包厢。拍卖师愣了一下,随即拔高了音量:“五百万!这位客人出价五百万!还有更高的吗?”
短暂的寂静后,有人不甘心地加价:“五百一十万。”
“一千万。”许池听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下彻底没人说话了。一千万买一个身份不明、甚至可能不是“人”的生物,疯了。
拍卖师的声音带着颤抖:“一千万……第一次!一千万第二次!成交!”
落槌声响起的瞬间,许池听看见玻璃箱里的那双竖瞳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道冰冷的视线再次射过来,这一次,里面清晰地写满了嘲讽和……一种近乎杀意的冰冷。
交易完成得很快。一个穿着黑色风衣、面色阴鸷的男人(后来许池听知道他叫云雨)将一份薄薄的文件递给她,上面只有一行字:“货物已验,概不退还,生死自负。”
“他很危险。”云雨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饿了会咬人,情绪激动时……可能会现原形。”
许池听没有问原形是什么。她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玻璃箱抬上了一辆改装过的货车。
车驶出黑市所在的废弃工厂区,汇入城市边缘的车流。许池听坐在副驾驶座上,透过后视镜看着那个被安置在车厢里的玻璃箱。里面的人已经重新蜷缩回角落,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只有偶尔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她忽然想起刚才在拍卖会上,他颈侧露出的一小片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泽,像某种珍贵的玉石。又想起他被锁链勒出的血痕,红得刺眼。
“你叫什么名字?”许池听对着后视镜轻声问,明知对方听不见,也不会回答。
车厢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货车最终驶入了城郊一栋带庭院的独栋别墅。这里是许池听偶然买下的地方,远离市区,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树叶的摩擦声。
玻璃箱被抬进一楼最大的房间,这里原本是她的画室,现在被清空了,只留下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爬满常春藤的围墙。
云雨带来的人解开固定装置,便迅速离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什么东西沾染。房间里只剩下许池听,和玻璃箱里的那个“货物”。
空气安静得可怕。
许池听走到玻璃箱前,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他。他的长发是墨色的,湿冷地贴在脸颊,几缕垂落在唇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囚衣,破损的地方露出更多苍白的皮肤,以及那些狰狞的锁链留下的印记。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蝶翼停驻,只是毫无生气。
许池听伸出手,指尖轻轻按在冰凉的玻璃上,离他的脸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就在这时,他睁开了眼。
那双竖瞳骤然对上她的视线,近在咫尺的距离让那股冰冷的压迫感瞬间放大。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嘲讽,只剩下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敌意,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蛇,正对着闯入领地的生物亮出獠牙。
许池听的心跳漏了一拍,却没有收回手。她看着他眼底的墨绿,轻声说:“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地方了。”
男人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像冰粒落在烧红的铁板上,瞬间碎裂成冰冷的气息。
他没有说话,但许池听仿佛听到了他想说的话——
人类,你以为你是谁?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到墙边,按下了按钮。玻璃箱侧面的一块面板缓缓滑开,露出可供一人通过的缺口。同时,束缚着他手脚的锁链发出轻微的机械声,慢慢松开了。
自由的机会就在眼前。
男人缓缓抬起头,看着那个缺口,又看向许池听的背影。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解,像在判断这是否是另一种更恶毒的陷阱。
许池听转过身,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我买下了你,但这不代表我要囚禁你。至少在这里,你可以自由活动。”
她顿了顿,补充道:“食物我会放在门口。如果你想离开……”她看了一眼紧闭的落地窗和厚重的门,“应该不难。”
说完,她转身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男人依旧坐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看了看敞开的玻璃箱缺口,竖瞳里的冰冷渐渐被一种更深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取代。
房间外,许池听靠在墙上,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只知道当那双冰冷的竖瞳看向她时,她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下来。
她买下的,或许不只是一个危险的“货物”。
还有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预料的,禁忌的开始。





